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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振星感喟:“不然怎么同我们父女相处半辈子。”

  邓维楠笑,取出小簿子,把周振星的地址电话记下来,再三核对。

  这时候,两个年轻人听见一声咳嗽。

  邓维楠十分醒觉,“那是谁?”

  振星答:“那是真正的铁莉莎修女,我姐姐。”

  邓维楠说:“我要走了,最后一班回上海轮船半小时内开出。”

  “你有无车子?”

  “我骑脚踏车。”

  “一路顺风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着他骑上自行车离去。

  她又听见一声咳嗽。

  振星转过头来说,“你的呼吸系统彷佛真的不妥。”

  蝉新道:“王沛中先生会感激我的呼吸系统。”

  振星不语。

  婵新说下去:“他到了一个新地头,人生地不熟,他寂寞了,亦有点彷徨,忽然遇见一个同她一样在外国土生土长的女子便觉得是遇上知己了,这种事,六七十年代在留学生中最普遍,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环境中恋爱结婚。”

  “谢谢指教。”

  “马利修女后天到,我俩就可离开这里。”

  振星抬起头,“你舍得吗?”

  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

  “话当然是这样说,理论是理论,感情是感情。”

  “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,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,我工作性质如此,无话可说。”

  “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,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。”

  婵新忍不住笑,然后叹口气,“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,振星,你的确独一无二,讨人喜欢。”

  “真的吗,婵新,你真认为如此?”

  她们临走那日,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。

  振星劝道:“干吗,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,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,健健康康,不知多好。”

  说半日,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。

  她双目润湿了。

  上船那日是清晨。

  行李一早收拾好,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。

  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。

  婵新先上船。

  振星在码头上徘徊,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,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,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。

  周振星可以想象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,也用过这码头,也买过这两样零食。

  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。

 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。

  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,到了时候,总希望叶落归根,跑到故乡来找归宿。

  周振星路上甲板,刚想上船,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。

  看清楚了,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,他手中抱着小王阳,两人不住摆手。

  周振星深深感动,落下泪来。

  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,改了几个字,吟将起来:“振星登舟将欲行,忽闻岸上踏歌声,清水浦水深千尺,不及小张送我情”,吟后只觉滑稽不堪,又破涕为笑。

  千里送君,终须一别,周振星跳上甲板,朝他俩拚命摇手。

  船缓缓驶离码头。

  周振星揩干泪水,走进船舱。

 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。

  振星没精打采问:“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?”

  “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,有三十多年经验,资历胜我百倍。”

  “如果她十分古板呢?”

  “也不妨,很快即会习惯。”

  “真是好人民好土地,一点不计较,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,开花结果。”

  婵新默认。

  “社会太过富庶,民心不足,生活无聊,一觉睡醒,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,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,一日比一日不感恩,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,有时想想,真觉讨厌。”

  婵新唯唯诺诺。

  振星忽然怀疑起来,“我就是那样的人吧?”

  “不不,””婵新连忙安慰她:“你好多了。”

  振星不能释疑,“不,我就是那样,对父母勒榨无穷,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。”

  婵新忍着笑,“你改过来不就行了。”

  振星懊悔:“我太贪婪了。”

  “年纪轻,不懂世界艰难,也是有的。”

  “婵新,我想把婚期押后。”

  “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。”

  “我想先做几年事,”振星吁出一口气,“看清楚世界再说。”

  “慢慢商量吧。”

  “婵新,你且休息,我到甲板走走。”

  再过一会儿,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。

 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。

 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。

  要靠他轧飞机票,订旅馆房间,以及带出去吃饭。

 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,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。

 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,她在盘算,该怎么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……

  然后跟邓维楠出去逛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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