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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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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人大笑,“没有事,还算香港,还是香港人?” 真的,天天添增新的,更多的压力,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,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,才不,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,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,两地都是长期战区,第三使轮到香港。 “松弛一点,之之,”学人笑,“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。” 之之作深呼吸,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,她大力吸气,吐气, 然后抱怨说:“如果有朝一日生癌,便是这件事故害的。” 张学人无奈,摇头,笑。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,她如期返港。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拥抱。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,觉得之之异样地小,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,意旨力未能控制时空,“之之,”季庄抱住女儿,只当伊十三四岁,“之之,妈妈在这里。”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。 之之转过头去,看到祖父母,愣住。 岂止老了十年,简直像掉了包,两老一向精神奕奕,神色十足,没想到往外国兜一个圈子回来,威头尽数打倒,脸容憔悴,神情萎靡。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,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,天气通年凉爽,居住环境上佳,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,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?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,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。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,她是个一向受尊敬,有威严的老人,之之震惊,天,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。 一行数人,拥撮着两老回家。 祖母一进屋,便走入房间,闩上门,再也没出来。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,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,不欲多讲。 她只得去找父亲。 陈开友有点烦,“之之,你为什么不学哥哥,他从来不理闲事。” 之之承认:“我同哥哥差得远,我特别爱寻根究底。” 陈开友对女儿说:“这件事已经近去,不要再提,只当没有发生过,才是最聪明的办法。” 他用一大块热毛巾,裹住自己的头脸。 “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?” 陈开友拉下毛巾,“你想到哪里去了?你把姑姑当什么人。” 之之这才放下一颗心。 虽云钱财身外物,非到必要,谁原舍弃。 陈开友叮嘱女儿:“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。” “是。”倒底发生了什么? “他们只是水土不服,明白吗?” “明白,明白。”之之唯唯诺诺。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,不禁笑出来。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,没有近虑,已经心满意足,不由得沉沉睡去。 只有之之,因第二天是大日子,睡到半夜醒来,转侧数次,有点紧张,便去自己失眠,起来找东西吃。 到了楼下,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,一下接一下地扇着扇子。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,走近祖母身边,蹲下来。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,“之之,”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,“告诉我,我是真的回来了吗?” “当然,”之之讶异,“你此刻便在家里。” “之之,”祖母疑惑地看着她,“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?” 之之打一个冷颤,她明白祖母的意思,祖母误会自己还魂。 可怜的老人,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。 之之替祖母打扇,“你累了,一觉睡醒,就知道真的到了家,奶奶,明天是我订婚日子,你若休息足够,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。”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。 “奶奶,我替你斟杯茶。”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,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,用开水冲开,再加半杯冷水,她捧着杯子,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。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:“舒服点没有?” 除老太点点头,闭上双目,“是,我是到家了。”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,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,竟有点蹒跚。 “好好睡,明天见。” 之之小时候发烧,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,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。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,离开它,即失去生趣活力,不管是祖母也好,舅舅也好,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。 之之走到天井,采摘一碟子白兰花,放在祖母床头,这样,即使在梦魂中,也知道是回了家。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,还似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,花月正春风的感受。 香港这个上范,要忘却要搁在脑后,都不容易。它会悄悄上心头,在伤怀日,寂寥时,奈何天,盘踞不走。 可怕。 之之睡过了头。 “懒之,”有人出力摇她,“嫁过去还这么着,丢尽陈家的脸。” 之之朦胧地申辩,“奶奶——”她揉着双目。 奶奶,是奶奶的声音,之之跳起来,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,哈哈哈地笑,祖母恢复常态了,感谢上天。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坠,差些没闪腰,急急高声说:“快松手,别以为你只有三岁。” 季庄推门进来,“之之,你今天上不上班?” 之之建议,“大家休息一天如何?” 季庄摇头,“不行,今日公司有事。” 她得赶回去逼着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,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,只通知熟客,这一季连买过一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。 之之抱怨,“妈,你有眼袋。” “不要紧,”季庄答:“学人的妈妈也有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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