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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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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,十分钦佩。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,本是装修最佳季节,大太阳,干燥,贴墙纸,髹油漆,都最好不过,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,工夫交得准。 陈开怀大惑不解,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,还有,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,莫非是疯了。 故同嫂子说:“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,怎么,就这样算啦,忘啦,束手待毙?” 季庄看小姑一眼,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。 老太太叫住媳妇:“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,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?”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:“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,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,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。”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。 之之吐吐舌头。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,可不是,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,现在反主为客,哪有权发表意见。 因气不过,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:“你越来越像你舅舅。” 凡是孩子有劣迹,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,以示本身清白,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。 之之当然明白,她笑笑,“舅舅玉树临风,性格温文,像他有什么不好。” 老太太气,又说:“四角似足你母亲。” 之之又驳嘴:“妈妈半生任劳任怨,克勤克俭,事业有成,家庭幸福,似她更好。” 老太太气结,一手扔了扇子走开。 之之继续笑笑说:“像姑姑也优秀呀,机智灵敏,深谙变通之道。”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,问她:“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,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,这不是玩笑,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,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。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,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:“姑姑,我知道你关心我们,为家人设想,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,登上另一条,我们这边的环境,你或许不太了解,我们有我们信仰,我们有我们一套,从前你也是香港人,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,”陈知笑笑,“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。” 陈开怀愕然,“这一次都可以?” “处变不惊,庄敬自强。”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,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,“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。” 陈知追赠一句:“我们也祝你顺风。” 姑姑失望走开,之之追着哥哥打,“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,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,你作风独裁。”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,“嘘嘘,别叫外人听见。” “陈知,陈知。”之之叹道。 陈知说:“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,惊惶失措,阵脚大乱,我们应该怎么办,人家等着我们出丑、哗叫、乱窜,我们又应该怎么办?”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,之之忍着笑,“我不知道,扑上去打?” “对,从意旨力斗争。”陈知紧握拳头。 之之迟疑,“不可以和平共处?” “对头不会放过你。” “那多累。” 陈知刚想开口,他妹妹已经接下去,“我知道,老师,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。”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:“兄妹俩谈什么,起劲极了,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。”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。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,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,全部白色,衬原木,十分雅净,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,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,精打细算,所费有限,看上去却式式具备,异常舒适。 季庄感喟,“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。” 她儿子说:“确该如此,愁眉苦面,于事何补。” “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。” “我睡沙发?不,陈痴睡沙发。”之之大声说。 陈知故意逗妹妹,“陈之做厅长,陈之做厅长。” 之之气,“妈妈,既生瑜,何生亮。” 季庄伸开手臂,一边一个,拥住她的瑜亮,该刹那,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、比她美貌、比她出名、比她逍遥的女性。 时间算得相当准,新婚夫妇回来那日,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。 一进一出,一来一去,充分表现人各有志。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,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,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。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,他叫之之陪他说话。 之之说:“爷爷,去去就回。” “东西都卖光了,怎么回来?”爷爷打趣说:“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?” 之之拍拍胸口,“包我身上。” “别托大,可能真有那么一天。” “求之不得。” 爷爷大笑,“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。” 之之也笑。 “你觉得爷爷多事吧,一大把年纪,还跑来跑去。” 之之答:“身体壮健,乐得游山玩水。” 爷爷吁出一口气。 这一阵子,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,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,便是频频叹气,试一试,来,唉——是不是好过一点?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,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。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。 “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。”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。 “爷爷,年轻人没有意识,醉生梦死,年轻人一有意识,又招惹生事,你说怎么办好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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