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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


  物是人非,似走错迷宫通道,回来了?不,相逢也不再相识。

 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:“到英国留学三年,回来之后,努力整整十二年,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。”

  她以为她夸张,才不,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,叫她来做,她才办不到。

 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,大家垂涎三尺,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,他说他要三十只。

 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,有得吃有得穿,身体健康,晚上睡得着,一家子相亲相爱,自由自在,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,但是环境不再允许。

 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,之之忽然悲从中来,眼睛发红,掉下泪水,大家看着她,她佯装咳嗽。

  于是祖母笑说:“吃得太急,呛住了。”

  大家都附和:“之之,去喝口水。”

  之之乘机放下碗,跑到厨房,额角顶住冰箱,痛快的哭起来。

  陈知进来,视若无睹,“我来找辣油,父亲与我无辣不欢。”

 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:“你现在明白了吧,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,建立理想的国度,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1911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。”

  之之转过头来,“那要多久?”

  “谁知道呢,即使是愚公移山,也要干下去,子又生子,孙又生孙,一代一代干下去。”

  之之泪如泉涌,“那倒底是多久呢?”

  “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,我们不知道,天长地久有时尽,我们不会气馁。”

  “那么,你还会结婚生子吗?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?”

  “姑奶奶,我保证你不会失望。”陈知笑答。

  之之擦干眼泪,“我胃口尽失。”

  “去,上楼去休息。”

 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,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,香气扑鼻,注满斗室,之之深深呼吸。

  在外国,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,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。

 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,他正在应酬,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,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。

  “不要闷,看看电视,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,精彩绝伦。”

  之之听他的话,扭开电视机,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,已经到第四集,之之没有太留意,此刻有空,才看将起来。

  姑姑推门进来,惊问:“这是什么节目?”

  之之抬起头,“你怕?怕我关掉它。”

  “不,”陈开怀走近,“抢救早生儿?”

  “是,”之之苦涩地笑,“千方百计地,整组医护队,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。”

  “为了什么,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?”

  之之悲怆地答:“因为国家爱人民,早生儿也是小国民,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。”

  “之之,你感触太多。”

  之之鼻子发酸。

  “是的,”她说:“我触景伤情。”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,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,色彩缤纷,歌舞升平,国泰民安。

  两姑侄面面相觑,作不得声。

  过半晌,陈开怀强笑道:“真受不了,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,我们哪一样不能比,千年的长城,万年的秦俑,什么都有,唉,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。”

  之之站起来,“姑姑,我同你出去散散步。”

  “慢着,看完这一段再说。”

  “喔唷又是他。”

  是的,又是他,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,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:“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,是对我的一种侵犯。”

  陈开怀忍不住说:“你的偶像不领情。”

  “他不是我的偶像。”

  “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,两边不是人。”

 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。

  “对,我们没有经验,太过热情,忽略后果,所以受伤。”

  陈开怀说:“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。”

  之之答:“百密必有一疏。”

 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,之之独自上街闲逛,天还没有黑到尽头,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,在霓虹灯照耀下,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,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。

 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。

 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,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?

  她拐弯,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,还似加紧脚步:要追上来的样子。

  之之发急,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,之之如获至宝,唉,大不列颠再不济,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。

 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,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。

  “小姐,不用怕,”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:“你,站住,有什么企图?”

 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。

 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,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。

 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,并无反感,笑眯眯拿出证件,客客气气地解释:“对不起三位,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,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,才冒昧想同她攀谈。”

  之之瞪着他,她相信他,她有第六感觉,这年轻人同她一样,是土生土长的港人,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。

 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,向陈之说:“小姐,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—切属实。”

  之之松口气,轻轻说:“不,我不拍广告,请你走开。”

 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,耸耸肩离开。

 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,警务人员受宠若惊,带着笑容道别。

 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。

 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。

  之之过去说:“光线不对,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。”

 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。

  一开就被母亲啐:“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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