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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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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赶着回去?”他说。 “不赶。”我说,“有喝咖啡的时间。” 他笑,“要不要去喝咖啡?” “不妨你?”我问。 “没有,乔,来,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。”他说。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,信不信由你,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。 他说:“今年第一场雪。” 我们走到咖啡店,他买了滚烫的咖啡,递给我。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,他抬头看我,不响,我也不响,小咖啡店挤满了人,烟雾人气,我跟着他挤着坐下,我慢慢啜着咖啡,眼睛看着别处。店里热,我没有脱大衣,只脱了一只手套。背上渐渐有汗。 他问:“还住原来的地方?” 我点点头。 “工作理想吗?” 我点点头。 “多日不见你了。” 我点点头。 他也喝着咖啡。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,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。他转过头来,也向我笑了笑。 我清了清喉咙。我觉得我该说话了。 “纳梵先生!” “什么,乔?”他看着我。 “你是我老师。”我说。 “很久之前的事了,乔。”他笑。那种“长者”式的笑。 “但是你还是我老师。”我说。 “又怎么样呢?” 我鼻尖冒着汗,手心冒着汗,我说:“不要笑我。我……爱你很久了,纳梵先生。” 他一怔,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。 我说:“我不是开玩笑,我只是想告诉你,如此而已。” 他不响。 我放下咖啡杯,叹一口气,就往门口走,我轻轻推开人群,挤到门口,推开玻璃门,走到街上去。我低下头。告诉他也好,他必然害怕,以后也不敢再见我——又有什么关系?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。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,路上还是人山人海。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,用锁匙开了车门,还没坐进去,就有一只手搭上来,我吓一跳,猛地回头看,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,高高稳重,微微弯着身子,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,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。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。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,我竟一点不知道。 我看着他,他一点也没有生气—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? 他看着我,默默地掏出手绢,替我抹了眼泪。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,咸的,我怔怔地站着,哭了又哭。没有法子停止,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,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,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。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,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,他很温暖,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。 然后我松了手,我打开车子的门,走进车子里,我开动了车子。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。 我没有开回家,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,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,也没有关上车窗,冷风一直刮进来,吹得手指僵硬,耳朵鼻子都发痛了,我停了车,叹口气,头枕在驾驶盘上。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,我想。 回去吧。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,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,我停了车子,开了门,奔进去拿起话筒。 “乔?” “是,”我说,“纳梵先生?”喘着气。 “是,”他说,“你去了什么地方?你叫我担心了?” 我不响。 他也不响,隔了很久,他说:“我来看你。” 现在?我想问。 “现在来。”他说着挂断了电话。 我怔住了,我关上了大门,脱了大衣,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,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,黑暗里躺到床上去,点了一支烟抽。应该睡觉的,这么疲倦。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,他实在担心了,应该……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。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,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,第二天还要见面的,现在就没关系。现在想起来,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。 我自床上坐起来,按熄了烟,门铃响了。 我下楼开门,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。 我低着眼说:“我没有事,你放心。” 他进来,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,挂好了。 我没有勇气看他。 他到厨房去,做了茶。 我坐着,呆呆地看着地板,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,也许真应该回家了。 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他温和地问。 “那不重要。”我说。 他拉开了冰箱,冰箱里是空的,他只好又关上冰箱。 “一点吃的都没有。”他说。 我歉意地摆摆手。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,他碰到了我的手,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,我把它们藏在腋下。他坐在我对面,喝着茶。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,暗暗的,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,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。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,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,他一向尊重我,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。 他放下茶杯。 他说:“乔——我老了。” 我抬起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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