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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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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原著人之梦 公私两忙,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,六个月之后,长期疲劳渐渐现形,有一日,弯腰用莲蓬头洗头,水声哗哗,十分痛快,忽然之间,听到轻微鼻鼾声,谁,谁在打鼾?一吓惊醒,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,人,有时会累成这样。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。 匆匆梳洗完毕,立刻要坐下赶稿,星期一至七,月头到月尾,年初到年终,绝少告假,写稿只得一个秘诀,便是写写写写。 有没有想过不写?有,天天有,可是你瞧,什么都从写稿而来:自尊、自信、开销、节储,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,故不敢不写。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。 晚上渴睡,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,便会对之说:“我不行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。 训练有素,将来百年归老,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:“我不行了,来生再见吧。” 不过此刻,第二天又起来了。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,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,为什么这样自苦?有许多工夫,假手他人,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,还是今朝努力点好。 偏偏百上加斤,害了伤风。 流行性感冒病毒,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,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,好人一样,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,哼唧哼唧,去了半条命,又怕传染给家人,一定戴口罩,再加上戴眼镜,戴头箍,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。 还怎么伏案苦写?不如去休息吧。 躺在床上,无限内疚,挂住工作,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,多潇洒,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,确有过人之处。 终于堕入梦乡,还在唉声叹气。 精神渐渐安宁,吁出一口气,失去知觉。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。 飘渺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。 还不止一个人呢,笑声一如银铃,悦耳无比,不禁脱口问:“谁,谁?” “醒,醒……” 我睁不开眼睛,只得说:“别吵我,有什么话明天再说。” “醒醒,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。” 我呻吟,“小姐们,饶了我,我实在起不了身。” 有人同情地说:“替她敷一把热水。” 另一位说:“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。” 还有一个更佻皮,“写写写成日价乱写,活该累,写那么多干什么?写完我们,也该休息了。”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,“为什么写,为生活呀,上有八十岁老娘,下有三岁孩儿,敢不写吗?” 她们笑作一团。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,我伸起手,抹一把。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。 “什么人对我这样好?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。” “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。” “读者?”我苦笑,“读者是老板,伙计肯卖力,老板们自然满意。” 我伸一下懒腰,终于愿意睁开眼睛。 一看到眼前情形,我呆住了。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,一面墙几乎全是玻璃窗,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。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。 我脱口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,“这是姜喜宝的家。” 我惊得呆了,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 “喜宝的家,照你所形容的布置。” 我霍地转过头去,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,笑脸盈盈地看着我。 “你是谁?” 她摇摇头,“连我都不认得了,你真的写得太多了,这样善忘,未免使我伤心。” 我瞠目结舌。 “我是子君,前半年过得一团糟,经过你安排调理,后半生渐渐起色。” 我想起来,“子君,你好吗,涓生呢,他怎么样?”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,“我跟他早就离了婚,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。” “对,对,”我一个劲儿点头,越想越跷蹊,“不对,不对,你们是小说里人物,怎么都跑出来了?” “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,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。” “都来了吗?” “哪里都请得遍,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,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。” 竟写了廿五年了。 读书时写、工作时也写,有了家庭还是写,无时不刻都在写,晃眼四分一世纪。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,便逗我:“应该高兴才是呀,振作一点,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。” 我呆呆的坐着。 这一定是个梦,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,才会做这样的梦。 “我……”说不出话来。 子君容光焕发,已是个新中年了,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,她现在落落大方,有聪明有智慧。 我忽然想起来,“玫瑰,玫瑰呢?”伸长了脖子。 子君立刻笑,“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,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?” 我有点不好意思,“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。”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,到卧室门口叫:“都进来吧。”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,斜斜靠在门框上,且不进来,她化妆明艳,穿件鲜红色紧身衣,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,腿是腿,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,一定引起口哨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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