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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


  我扶着占姆士的双肩,跟他说:“占姆士,我不想你离开父母,我亦不想与你混下去,我太明白情妇的生涯,再过一阵子,或许你会把握嫁掉来掩人耳目,但始终我们会藕断丝连……太丑恶了……占姆士,我们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开始,记得吗?史篾夫先生?”我微笑,“现在让我默默的走,或许可以留同样美丽的回忆。”

  占姆士双眼发红,“我看电影,无论戏多坏,都要等到终场。”

  “咱们中国人讲究抽身要早,”我说:“占姆士,到曲终人散,脂残粉污,一塌糊涂的时候才放手,又有什么好处?”

  “你如此就走了,我一辈子也不甘心。”

  我苦笑,“要令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甘心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”而且不甘心的应当是我。

  “如果你决定留下来,我会安排你的前程。”

  我问:“安排我与梵妮莎同住?我知道留下来也不是太大的难题,贵国皇太子哪个没有情妇?只要那女人乖乖地不出声,一切真不是稀奇事,但我真的情愿回家。”

  “家有什么在等你?”占姆士问。我拒绝作答。

  “你说你会陪我,直到我结婚那一日。”占姆士说。

  我一边摺衣服一边说:“我真后悔说了那么痴心的话。”

  占姆士坐下来,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
  我合上箱子,“至少让我搬到酒店去住。”

  “怎么回事?你不喜欢梵妮莎?”他问。

  “坦白的说,我尚未沦落到她那个地步。”

  “你有偏见,宝琳,你象我母亲,一听到女伶两个字头就痛。”

  “伊现在听到‘中国女’三个字,尊头恐怕更成顽疾。”我陪笑,“自然这一切千错万错,也不会是占姆士太子的错。”

  “宝琳,任你嘻笑怒骂——”

  这时候梵妮莎一阵风似的吹进来,一边嚷:“怎么了,怎么了?中国娃娃跟太子吵架?大家先坐下来吃杯茶,有事慢慢说——来人哪,准备蜜糖与薄荷茶——有什么大不了得事儿呢,人生弹指间即逝,至紧要是及时行乐,宝琳,占姆士,快快亲吻原谅对方,记住,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玛丽皇后,而是无情的时间。”

  她那似是而非的这里令我无措,又不便发作,梵妮莎有梵妮莎的一套。

  “啊唷,”她摔一摔金发,眯着眼睛说下去,“你们这一吵,岂非乐坏了比亚翠斯女勋爵?我与她虽没世仇,奈何我好打不平,她算老几,不外是懂得投胎哩,一出世就算定是太子妃的命,我不信这个邪,是不是,占姆士?”她向占姆士抛一个眼风。

  我看在眼内,梵妮莎那女戏子的浑身解数完全使将出来了。这么美丽的女人,这么伧俗的举止谈吐,我深深惋惜。

  占姆士没有回答,可知梵妮莎已说到他心坎里去,梵妮莎深谙攻心之术。

  但我淡淡的说:“懂得投胎,才是至大的学问呢。”

  梵妮莎诧异了,她心中一定在想:这黄皮肤女人,好不难缠。

  下人在这个时候送了茶来,银制的茶具盛在银盘上,银盘搁在银车上,累累赘赘地推出来,煞有介事,不过是吃口茶而已,也这般装模作样,真令人恨恶,茶壶柄太烫手,茶不够浓,牛奶不够新鲜……一切都是有姿势,无实际,象足了占姆士这个人,但不知为什么,我为同样的原因而爱怜他。

  我说不出为什么,也许是因为他为我吃了苦,我叹口气。

  梵妮莎上阵来把我们敷衍得密不通风。

  不过我情愿自己是在家里,我怀念父母亲留给我那间窗明几净的小公寓。

  在这里,连台灯都是镀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,光线幽暗,不知是为了遮丑还是遮皱纹,我无言。

  又一次的被占姆士留住,我并不是坚强的女性,也没有再坚持搬住酒店。

 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属维特的碧绿海岸游玩。

  白衣白裤的占姆士站在海风中确有一种贵族的幽怨及骄傲。

  我们拾了一只网线袋的贝壳,又丢回水中。

  梵妮莎把一只骨螺贴进耳朵,格格地笑,说道:“我没听到海浪声,但我听到沉重呼吸及不能复述的猥琐语。”

  占姆士与我坐在沙上,他说:“梵妮莎对我们来说,真是一项刺激,菲腊就是如此被吸引的。”

  “我呢?”我轻问。

  “你不一样,你是我的爱。”他吻我的手。

  “难道不是因为我粗鲁不文,给你新鲜的感觉?”

  “谁敢说你象梵妮莎?”他说。

  我看住海的尽头,浪花连着天,我想家,我真的无穷无尽地想着家。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,坐在惯坐的咖啡室,把大姐找出来,问她什么洋行在聘什么人。

  我脸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,我不过是一株小草,一点点泥土露水,就能生长得健康活泼。人鱼公主不知有否后悔,但嫦娥是必然厌倦了月宫中的生活。

  占姆士说:“我想念那个敢做敢为、无忧无虑的马宝琳小姐。”

  “我可是凋谢了?”

  他没有回答。

  晚间我们去跳舞,在夜总会遇见无数著名人士:明星、过气政客、过期交际花……我以看马戏团的眼光览阅他们的脸,他们对我也同样的好奇。

  一位浓妆的东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轮,栽无穷的纱边及缎带点缀下,走过来向菲腊与梵妮莎打招呼。她很老了,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龄差了十五年,脖子上数百卡钻闪闪生光,然而感觉上如假珠宝一般,她凑近来观察我,忽然之间我想到她双眼必然一径老花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  她见我笑,也只好笑,那张整过容的脸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毕露,被拉扯得近乎畸形,我连悲哀的心情都没有了,在闻名不如见面的压力下,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矮且瘦的老东方女人有什么美态,一点也不觉得。

  她亲昵地用法文问我:“据说你是中国人?”

  我用法文说:“我不会说法文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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