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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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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辆空计程车停在她面前,她坐上去。 一进家门就忍不住进洗手间吐。 洗了脸,尹白躺床上,只觉得天旋地转,身子象是要钻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。 她紧紧闭着眼睛,沈国武夫妇却误会她睡着了。 沈太太说:“这孩子,自小是这样,吃了亏,死忍死忍。” 沈先生却说:“嘿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,那个杂种我一直看不入眼,果然,应到今日。” 沈太太冷笑,“一双贼眼的溜溜的在她们三姐妹身上转,幸亏只三个,倘若有七姐妹,难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马路上。” 沈老三说:“你放心,我的女儿可爱,不怕没人爱。” “沈国武,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。” 两夫妻替尹白掩上门出去。 尹白听得清清楚楚,也许父母是故意要她听见,也许他们明知她没有昏迷。 尹白淌下泪来。 她终于昏睡过去。 沈太太仍与丈夫讨论同一问题:“不知道那个纪敦木会不会追到台北去。” “老二会打断他的腿,你没看见?他们两夫妻管女儿比我们管得严多了。” “也许台青自己愿意。”说来说去,是替女儿不值。 “得了,三个女孩子当中,最笨的是我们尹白,人家台青与描红不知多精灵。” 沈太太微笑,“那必然是象我:广东人,梗直倔强,有一句说一句。” 沈先生凝视妻子,接下去,“一上来就交心,热情真诚。” “说得太好了。” “好人难做,不做不错,多做多错。” 沈太太说:“尹白还要把描红接出来呢。” “她不接她,老大也决定要送女儿出国留学。” 沈太太有点困惑。 平日看尹白,嘴巴夸啦啦,站出来有型有格,但象本市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,品德学识固然没有话讲,可惜智力发展不平衡,完全不懂得转弯,也实在太讲原则,动辄拂袖而去,自尊心放第一位,那是必定要吃亏的。 光是看她们三姐妹吃一顿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。 尹白顾及全场,一道道菜征询意见,台青并不与侍者交涉,只叫姐姐代为吩咐,尹白傻呼呼不计较,保姆似服务到底,外人看了,只觉得台青矜贵斯文,尹白粗犷强壮。 一边描红按兵不动,尹白叫什么,她照样来一份,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,暗中学师。 尹白照样在那里挥洒自如,娱己娱人,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肠九曲十三弯。 沈太太叹口气,“不过,傻人有傻福。” 沈先生问:“谁傻?” “你。” “我?” “去睡吧,假期过去了。” §五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镜子,吓得以双手掩住嘴巴,免得失声尖叫,眼袋,她看到脸上长出眼袋来。 女友同她说过,皱纹雀斑这类东西,一旦出现,就立地生根,发扬光大,再也不会消失。 尹白怔怔在洗脸盆前站半晌,简直万念俱灰。 “喂,”父亲夸张地叫她,“顺风车十分钟后驶出,小姐,你准备好没有。” 太不值得。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焕发是一个谎言,那一点点满足象一只钩子,似中可加因毒,刚吸开头,的确精神一振,事半功倍,日后上了瘾,服食量增加又增加,也不过只能维持一般状态,然后每况愈下,沦至不能自拔。 索性戒掉它。 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,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。 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四十五分的问候,从今日开始,突然中断,茫然若失。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。 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。 下午,她收到一封信。 字体娟秀,在本地寄出,拆开来一看,足足三四张纸,厚叠叠。 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?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,只见签着小小台青两字,她立刻明白了。 这是台青的说明书,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,大抵在飞机场寄出。 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。 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,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,在类此情况下,决不可以被动,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。 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,她决不会迁怒于人。 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,账算到姨妈姑爹头上,怪这个怪那个,怨绝人环,其实不过是她本人学艺不精。 尹白喝着黑咖啡,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,一只手终于取过台青的信,读了起来。 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,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,用字简单,文句通顺流畅,看得人舒服,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。 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。 尹白吁出一口气。 最后台青写:“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,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,从今天起,下午六时到九时,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。” 台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。 说得太严重了。 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,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。 “嗳,你——” 尹白抬起头来,她不认识这个人。 那个人却笑起来,“你欠我半品脱啤酒。” 尹白陪笑,“我不明白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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