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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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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祖父母之后,才知道人类可以活到那么老,经历那么大的苦难,照这样看来,她自幼丰衣足食,纯粹因为幸运,得到的已经那么多,偶而退一步,让一点点给别人,也是应该的。 话虽如此,第二天销假回到公司,照样与同事争个面红耳赤。 事后尹白向自己交待:这是原则问题,在公,不在私。 然而还是窃笑着喃喃自语:“力不从心,心灵固然愿意,肉体却又软弱。” 与妹妹们分手之后,感觉惆怅,办公厅中偶而有谁笑起来,尹白便会怀念那段充满欢笑的日子。 天天那样过倒是不错,吃饱就玩,玩累去睡,醒了再来,可惜银行存摺里款项不足以过这种生活。 还是得上下班。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这种心态,难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书记,从早到晚,每隔三五分钟,就要长叹一声:唉——大家都以为他会有下文,不知要诉说什么,但是没有,隔五分钟,他又来了,唉——引得所有年轻人都笑起来。 老人胸中一定有无限积郁吧,藉太息声徐徐吐一点点出来。 尹白静静看着他,难保没有一日,自己也会变成这样。 下班,小纪来接她,车子停在门口,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。 尹白弯下腰说:“我已经约好同事去喝一杯。” “上车来,我送你去。” 尹白坐上车,他却不问她目的地在哪里,一径把车驶上山顶。 停定车子之后,他问尹白:“你知道了?” 尹白微笑,“知道了。” 纪敦木声音很僵,“为什么不摊开来说个明白?” “因为我奸诈、卑鄙、险恶。” “尹白,我同你之间,已有一定了解,不必用这样口气说话。” “那么,全是我的错,请你原谅我。”尹白一直维持笑容。 纪敦木沉默,他握紧拳头,一锤敲在驾驶盘上。“尹白我对不起你。” “没问题,我们之间,尚未涉及任何承诺。”即使有,也可以敲碎。 “你是几时知道的?” “我知道的很迟。” “几时?” “昨天。” “为什么是昨天?” “你的秘书有一刻犹疑,使我想起,台青与我的声音,由外人听来,一定非常相似。” 小纪不出声,到这个关口,他还能说什么。 “列位家长早已看出端倪来,姜是老的辣,真正不错。” 尹白转头看着小纪,“现在我才明白,你跟我们到上海,是为着台青。” “不。” “算了,纪敦木。” 纪敦木冲口而出:“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?一个温柔的天真的单纯的沈尹白,任何男性梦寐以求的对象。” 尹白的笑容终于挂不住,她答:“我们两个人不能比较,她太美太好,我从来不曾象过她。” “尹白,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姐妹感情吧。” 尹白拍拍纪君的肩膀,“纪,你的最大弱点便是对自身估计过高,请开车送我去鹰狮酒馆。” “尹白,我知道你多么倔强——” “是,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装出来的,回到家中,我会哭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,这满足了你吧。” “尹白,那个晚上在外滩散步,我真希望你会嫁给我,我渴望成家立室,你却要努力事业学业。” “纪敦木,请你开车,我已经迟到半个小时。” “台青并没有把她地址告诉我。” “明天我会叫秘书抄给你。” “她不肯,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。” 果然不是个胡涂的女孩子,沈家的女儿,不是没有意志力的弱质女流。 尹白问:“然后怎么样?” 小纪垂头丧气地说:“然后才有资格尝试约会她。” 尹白听了先是一征,哈哈笑起来,说得真好,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。 原来纪敦木得不偿失,原来他痴心妄想一箭双雕。 尹白说:“再不开车,我过去缆车站。” 小纪只得发动引擎。 途中纪君愁眉苦脸,尹白把脸别过窗外。 下车的时候,尹白心平气和地对纪君说:“你做得很好,我要是男人,我也选她不选我。祝你前途似锦。” 她加紧脚步,咚咚咚跑下楼梯,推门进酒馆,头已经有点昏,气促着向前冲,双眼一时不习惯由明至暗的光线,迎面与一人相撞,那人手持一品脱啤酒,泼泻一半,全都洒在尹白的夏衣上。 尹白并不分辩,看到熟人,连忙走过去,见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,且不管三七二十一,取过一口气灌入肚子。 同事们为她的豪爽鼓掌。 尹白高声叫:“再来一个。” 她早已忘记是次聚会目的,可能是有人订婚,可能是有人升级,总而言之,单身而经济独立的妙龄女郎,即使不请自来,一样受欢迎。 那边厢有人笑说:“我们今天同心合意齐齐灌醉沈尹白。” 尹白抱拳:“小妹有什么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处,请多多包函,我先干为敬。” 众人有一分诧异,尹白平常相当有分寸,决不致豪放到这种地步。 不过尹白那时适可而止,笑道:“我还有点事,先走一步。” 她婀娜地没事人般走着直线离去。 街上黄昏夕阳照得她眯起双眼,尹白用手遮住额角,站了一会儿,倒不是为这一次挫折伤心,而是想到以后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类此大大小小的失意,难免气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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