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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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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路上新建筑地盘林立,都是高楼大厦,夹杂在旧房子之中,一看就知是建设中城市。 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。 回家,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。 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,约好晚上再来。 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,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。 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,尹白只得主持大局,问道:“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?”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。 描红笑道:“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。” 尹白连忙正襟危坐,“欢迎。” “有错误请改正我。”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。 台青大吃一惊,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,竖起耳朵听。 描红说:“北京夏季也很热,但在冬日,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。” 尹白鼓掌,“讲得好极了,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。”她示范几个单字。 台青忽然开口了:“祖父母身体可好?” 描红答:“非常健康,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,不需人照顾。” 台青说:“家父说很惭愧,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俩。” 描红也很得体:“地理环境所隔,加上政治因素,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,亦是不得已之事。” 尹白手心冒汗,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,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。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描红问:“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?” 尹白吁出一口气,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,“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,跟随潮流之余,也选一些适合自己性格的式样。”尹白不愿多讲,她不想描红误会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。 描红说:“你并没有熨头发,尹白。” 台青说:“你也没有呀描红。” 尹白说:“台青也是直发。” 然后三个人一齐说:“直发不但好看,也容易打理。” 沈太太醒了,笑问:“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?” 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有犹豫之色,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,还真的不容易。 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,几乎是同时说出“邓丽君”三个字来。 小邓救了她们,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。 尹白唱得最差,歌词漏掉一大截,普通话亦不甚准,可是她笑得最爽朗。 唱到一半、尹白看到大伯伯转过头来,微笑享受的看着她们,额上皱纹忽然变得柔和。 尹白垂下头,她的双眼也润湿了。 白发萧萧的祖父母站在门口等待儿孙。 走上相当黑相当旧的楼梯,台青温柔地拉着奶奶的手,尹白与描红跟在后面。 再没有更动人的一杯茶时间了。 明知无法把四十年来的苦乐一一数清楚,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。 尹白忽然知道,这次回家,她再也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刻薄指摘讽刺同事,再也不会任意闹别扭发脾气。这同看见了祖父母有什么关系?她不知道,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宽,个人意气再不重要。 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,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,对于尹白,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,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。 祖母个子小,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,拉着尹白先问:“你最大吧,已在做事了。有没有对象?”近八十岁的人,口齿还非常清晰。 尹白很少接触年纪耄耋的长辈,有点不相信人体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这许多年,故此对祖母一言一动,都是轻轻的,怕她年迈脆弱,经不起大声大气。 台青比较习惯,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,大时大节,都有机会见面。当下台青亲昵地自端一张小凳子,坐到祖母身边。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显得笨拙。 她并不介意,退到一角,见茶几上一只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,正是她自小最爱吃的糖果,便顺手取过一颗,剥了腊纸,塞进嘴中,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。 她走近窗户看街景,只见窄窄一条巷子,这就是著名的弄堂,无数活动在进行中,孩子们追逐游戏,小贩摆卖,主妇们交换意见,好热闹的风景。 尹白忽然转头问:“亭子间在什么地方?” 描红笑,“现在已经没有亭子间嫂嫂了。”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 老祖母诧异地看过来,许久没听到如此尽情放肆的笑声了,一定是尹白,都说在香港长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国脾气,果然不错。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,老祖母双眼又忽略若干细节,只觉得尹白与描红站在窗前似双妹牌。 尹白与描红说:“我们的故居并不在这个城市。” 描红点点头,“祖父在北京德胜门外黄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。” 尹白把衬衫拉松透透气。 描红说:“热。” 尹白点点头,“台北是个盆地,也热,我在那边中过暑。” 描红看看台青,“她好象有点怕我。” 尹白本来想笑谑地说:因为你太红。 终于没有,忍下来,很得体地为台青解释:“这次探亲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冲击,不比我,我俩到底算住得近。” “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。” 台青终于陪着笑走过来,尹白既好气又好笑,叫描红主持公道,“这人,我言语上稍有得失于她,她追贼似打我,咬住不放,不过换个地头,就这样怯生生,真可恶。” 描红讶异,“你们有什么好吵的?”都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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