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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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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为他留下过圣诞,又到过年,连自己都不置信。人是有感情的,我嘲笑自己:日子久了,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。 近旧历年的时候,有外国朋友来探望我,一男一女,虽然是华侨,但已经不懂说中文。我快活地留他们住在我家里,叙旧到半夜。 星期六,我睡在沙发上,听见门铃声大作。 我高声嚷:“尚彼,去开门看是谁,我马上来——该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?” 尚彼去开了门,我披上睡袍看到雅伦冯呆立在门处,一时还会不过意来,一径说:“进来呀!” 他脸色铁青的骂:“叫我进来?你这个地方,简直是个妓馆!” 尚彼没听懂,可是也知道是误会,他连忙高声呼唤:“米雪儿!” 他的爱人自房间里走出来,“什么事?” 尚彼说:“这是我妻子,我们两人是小白的朋友。”他拉着米雪儿的手,“来我们做早餐去。” 雅伦冯知道错了,惊悔交集。 我灰心的说:“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,你的思想太狭窄,心地太肮脏,一男一女便必然上过床了,两女一男为什么不是性派对呢?我们的想法不一样,再见。” “小白——” “你令我的生活不快!我们是两种人!你为什么不能明白?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?” “小白。” “你走吧,我不要再看见你,你没有资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,你走吧。” 他看着我很久,他说:“对不起。”眼睛都红了。 “你是我的什么人?竟然出口伤人,你付出过什么,要得回那么多,你买给我一杯咖啡,便想得到我的灵魂,太过份了。” 我把门大力推上。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。 我说,“这种男人,怎么忍受呢?” 最不能忍受的,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丢脸,我不会忘记,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。 雅伦冯被我轰走以后,我赶紧去订飞机票,自觉很笨,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时候,想起来很可笑。 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,张打电话来。 他说:“你是真生气了?临上飞机都不通知一声,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笔勾销。” 我说:“你把我当朋友吗?” “不把你当朋友,我巴巴的打这个电话?热面孔贴冷屁股呢,我放着现成的热面孔,还怕贴不到冷屁股?” 我忍不住笑。 “真庸俗!”我说。 “告诉你,雅伦冯与丽丝终于决定结婚了。” “啊?”我一怔。 “昨天决定的。”张说:“丽丝高兴得不得了,她等这一声求婚足足等了十年。同时她觉得以前对你的态度是错误的,是以她要替你——” “张,如果你是认识我的话,你想我还能与她一起吃饭喝茶吗?” “人家是好意。” “我一向不管这些。” “小白,你还是回欧洲去吧,”张说:“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了。” 我哼一声,“你别以为洋人个个都像我这么潇洒。” “你并不是潇洒,你不过记仇,什么人得罪你,你便记一辈子。” 我差点没拍手,一边说,“讲对了!” 我挂上电话,心中很替雅伦冯惋惜。 这么快便投降,年纪还很轻,三十上下,刚刚开始,为了一点点的安全感,娶个需要他(并不见得是爱他)的妻子,就此渡过下半辈子。 雅伦冯是有一点潜质的,将来他这个潜质若是不发挥还好过,若是他处处求进步,丽丝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,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持久。 我随即想:这是旁人的事,与我无关。 那夜却失眠了。第二天睡到中午。家里冷清清的,我有点怀念别人小家庭的热闹,然而别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,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两个粗糙的孩子,把他们养大,在厨房中一天煮三顿饭,穿一条牛仔裤去买菜,闲来往菲律宾旅行。 我还要作画与开画展,我尚未成名,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段要走的路,我不能自寻障碍。 门铃响了起来,我披上睡袍去开门。 门外是雅伦冯。 本想讽刺他几句,终于忍住。相识一场,分手在即,宽容点算了。 “听说你明天要走。”他说。 “正是。”我说。 “这所公寓呢?”他问:“任它空置?” “这种小问题,何必操心。”我说:“你呢,听说结婚了?” “是。”他默然。 “你们会很快乐。”我说。 “我最恨你言语间的蔑视:‘你们’‘我们’。”他说:“一辈子忘不了。” 我很觉歉意。 隔了很久他说:“人们很奇怪,爱的是一些人,与之结婚生子的,又是另外一些人。” 我想说:我才不会那般妥协。可是终于又忍住。 我说:“祝你幸福。” “小白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,只能过普通的日子。”他起身告辞时如此说。 他所不知道的是,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,只是生活方式不同,就在不久之前,我对他很有一点感情。 我们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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