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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


  我也不再问下去。一切是索然无味的。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。当初是如何的情景,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。我不想见婉儿。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。

  当夜我睡了,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,睡得特别好。

 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,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。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,但脑子里空白,无人可想,更加痛苦。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。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,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?

  一连好几天,我都没有离开家里。

  我很静默,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,那种“半学成归国”的虚荣褪得极快,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,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,也不过如此。

 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,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,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。

 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,便担心。

  妈说:“你怎么不出去走走?整天一条牛仔裤,一件破汗衫,当心闷出病来,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,这样子怎么行?等回去了,又说父母招呼不周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躲在家里,我心静。

  然后婉儿来了。

  她母亲带她来的。

 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,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,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?我有点感动。她们在客厅里坐,我在房里看书,我不知道谁来了,也不想放下书,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。

  她说:“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,你出不出来见客?”

  “谁在外边?”我放下书本。

  “婉儿。如果你出去了,倒也好,可惜你又在家。”

  “婉儿?”我站起来,“我去看看她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妈妈急了。

  “妈妈,你放心好了。”我笑了,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你放心,但是她来看我,我不见得不让她看。”

  妈妈点点头。

  我推开房门,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,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。短头发,一套白衣白裙,没有帽子,没有花。我失望了。她见到了我,只略略抬一抬眼,然后笑了,她很大方,向我点点头。“家明。”她说,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,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。因为她这样大方,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过。

 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,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  婉儿胖了,也疲倦了。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,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,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。女孩子变海这样快,匆匆几年,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。她不出声,静静的坐在沙发里,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,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,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。她不一样了。

 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,垂着眼,我呆呆的看着她。

 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,因为她长得实在好。即使是胖了憔悴了,她的轮廓还是在的。

  我忍不住低声说:“你还记得‘小王子’吗?”

  她点点头,“我是那朵花,是不是?”

  我笑了,有很多惆怅,但不说什么。

  她说:“你长大了,家明。当时如果你是这样子……还说当时干什么?难道我老了?我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  “我很明白。”我说,“你不是这样的人,如果你普通一点倒好了。”我笑。

  “你很明白。”她抬抬眼,“不错,我值得骄傲。他们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坏话,并且不让别人说我坏话,我很高兴,到底像你这样的人是难得的。你以后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。我不是那种女人,不要你又不给你找别人,可以到处炫耀。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。我对不起你。”

  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
 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,谁占了上风,又有什么关系呢?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。

  “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,不要说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
  她点点头。不再说话了。

 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。

  张伯母说:“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。”

 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。众人都褪了色,我独独出众,有什么用?褪色也是一种特权;成熟,历尽世故了,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。我呢?

 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。

 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,“家明,你还会来看我吗?”我觉得很惊奇,随即又悲哀起来,这问题不是她问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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