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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


 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,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。

  “家明。”她慢慢的叫我,声音是软软的,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。

  我不认得她了。

  小曲我还认得,但是她,我是完全陌生了。

  她坐下来,问我:“你好吗?”

 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。天啊,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。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?我呆呆的坐着,看着她。

  小令说:“你要原谅我。”她低着头。

  你做得很对。我说:“没有什么好原谅的,不要放在心上,大家还是朋友,不然我不会来看你。”

  她笑了,有点无可奈何,有点难为情。

  我问:“你好吗?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“大宝!小宝!”她叫,“出来见客人。”

  大宝小宝?我惘然的想,这是她孩子的名字?太普通了,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。

  随着奶妈出来,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,刚会走,很活泼,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。

  一切都这么正常、平凡,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。

 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,把玩具送给他们。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,客厅里又静了下来。小曲坐在沙发上,沉着脸,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。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,端端正正,脸上的笑容凝着,不笑也有个笑,是画上去的,不像是真的。而我,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。

 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,拿过了条盅,喝了一口又一口,直把一杯茶喝干了。

  小令问道:“英国……英国好吗?”

  我点点头,说:“很好。春天尤其好。树叶长得飞快,雨落下来,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,然后才感觉到雨丝,满眼的丝,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,“满眼的花。”

  “你形容得很好。”她微笑着。

  我心平气和地说:“如果不是这样美,日子是很难过的。”

  “功课,难吗?”

  “不难。”我说,“我不觉得难。”

  “外国女孩子好看吗?”小令问。

  “好看的也有,少一点,多数很粗壮,普普通通。”我说。

  “有女朋友吗?”她随口的问,问得这样不经意,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。

  我停了一停,说:“开头有一个人,后来没有了。”

  “啊。”她点点头。

  小曲不耐烦了,她说:“姐姐,说些别的,不要一直问。”

 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,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。

  她变得这样钝、这样钝,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,世界与她没有关系,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,外面的一切,她是不理的。

  她留我吃晚饭,我就留下来了。

 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。

 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。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。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,我心里想像的小令。

  就是这样?也好,就是这样吧。谁说故事,定有个结尾呢?

  吃完饭,我略坐一会儿,礼貌地告辞了。

 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。

  她抱歉地说:“姐姐现在就是这样,做人胡里胡涂的。”

  “这样才好。”我淡淡的说。

  “你不怪她就好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不,我怎么能怪她呢。”我说。

 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,总是细腻动人的,事实不过如此,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,见了也算了,就像做了一个梦,醒了忙还来不及,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。

 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,太阳落得很快,夜色没有合下来,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。我站在山腰,看着海港,很久很久。

 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,是不会再回来了,除非父母要见我,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。

 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,我送了她回家。

  我到了家,洗完澡之后,整个人瘫痪似的累,只好躺在床上休息。

 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。

  我们闲闲的聊着,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,坚持“大丈夫何患无妻”。

  最后她说:“你猜谁打电话来了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张伯母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婉儿的母亲。”她说下去,“张伯母先是问你好,然后她告诉我,她把婉儿拘回来了,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。”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,再也不让她胡来了。这么说来,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。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?无论怎样,婉儿这件事是完了。”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,“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,我们可作不了主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是完了。”我说。

  母亲放下心来,“当初他们照顾你……这是要报答的,我们得另想办法。”她说。

  “婉儿——她好吗?”

  “没有什么事吧?我没问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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