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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,林家没落了。

 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,就冷着脸笑。

  笑贫不笑娼哪,有什么好说的?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。

 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,其实我们有什么呢?

 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,自小一块长大,我视她如妹妹。

  她有苦处,找我诉诉,我不能安慰她,她心也宽一点。

  将来,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。有什么不对呢?她是舞女,我是大学生,又怎样?我看不出分别。

  只要她肯见我,我就能见她。

  至于妈妈怎么想,我实在作不了主,她担心过了度。

 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,也能请医生,进医院。

 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。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,这是我的想法。

  那天我没有睡好。

  一夜都在做噩梦,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,忽而看见她在哭,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,耳畔都不清静,早上一看钟,八点三刻,只好起床上学,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,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,很是厌倦。

  小令呢?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?

  她成绩好,人聪明,做事不含糊,是一个好学生。

 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?

  像我这样,自小中了“书中自有黄金屋”的毒,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,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?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,再升大学,再做博士,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,成家立室,如此而已,别的是不敢妄动,想也不敢想的了。这也不能怪我,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。

 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,回家赶功课,心里有小令。

  如果她家道不变,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。

 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,我也跟着变,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,疼惜她,我想见她。

 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,我想见她,想见她。

  妈妈在晚饭后说:“……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,你如果想去那边,倒也有人照顾。美国则只有表姨,开餐馆,人杂不好。要不就英国,虽然没亲戚,你到底大了,自己闯闯,更能成熟。澳洲也不错……”

  她说得真得意,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。

 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,前途无限,一片锦绣。

  我有点厌倦。

  小令呢?怎么没人想到她了?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?

 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?就这么不值一提?恐怕不见得。

 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。

  我披上外套。

  妈妈问:“这么夜到哪儿去?”她看看窗外,“下雨呢。”

  “去看场电影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做功课?”

  “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。”我说,“会精神崩溃。”

  我不是说笑。我披好大衣,就出了屋子,外面是在下雨。

  雨下得很细,不需要伞。我缩缩脖子,天气的确冷。

 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,下雨还点着煤油灯,也没有顾客。

 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,但是小令爱吃栗子。

 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,冒着雨向她家走去。

  我走了四十分钟,没有乘车,冷雨天走一走,暖了身子。

  到了她家,我按铃。

 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。我礼貌地叫声:“伯母好。”她冷冷的看我一眼,问:“你不怕你妈妈骂?”

  我站在门口,呆呆的,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。

  “找你!”林太太说了一声,门也不关,就回房去了。

  小令招呼我进门,替我脱了大衣,叫我坐。

 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,我低头坐在椅子上。

 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,太大了,不合小的新房子。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,有种说不出的滑稽。地上的阶砖要洗了,脏得很。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,老大的天津地毯,名家字画,现在,现在都不见了。

  小令轻声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来了也不出声。”

  “我来看你。”我说。

  “谢谢。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?”她问我。

  “栗子,买与你吃的,我记得你爱吃这个。”我递上去。

  “可不是,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。”她笑。

 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,有种说不出的黯然。

  我不响,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,早知不买也罢。

 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,问:“电话坏了吗?打不通。”

  “不,剪了线了,在驳呢,”她说,“没付电话费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没钱事事难,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?我叹口气。

  “你怎么了,仿佛不开心似的,功课难?”她问。

  “不不,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。”

  “没有,她心境不好,多少人说她卖女儿。”小令笑。

  我看她一眼,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,很自然。

  “我是自愿的,”她自嘲的说,“自甘堕落嘛。”

  “小令——”

  “有什么关系?在一般人眼中,也不是这样了?”

  “别这么说……”我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别这么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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