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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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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气愤地说:“我自然不明白!” “你生气了?” “我也不知道,我不是气你!” “气我母亲?” 我吁出一口气:“我送你回去吧。不管你怎么说,我还是要来看你的,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,我却永远是这样了。” “谢谢你。”她说。 把她送走,我一个人走回来。路不近,但是我想清静一下子。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?我不知道。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。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,会认得一些新的人,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。 那么我这方面呢?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,没有人喜欢她。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,现在又害了小令。她们的环境是越来越坏了,适才小令穿的衣服,也是旧的,人长高了,衣服就绷在身上,看上去不自然。我相信她们没钱。她去做舞女,也有一百个不愿意,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?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,也就是那样了。 小令很明白,她说难怪,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。 以后难道真的不能再见了?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,并不容易,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。我只比她大三岁。我可以帮她什么?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平。 一年前她辍学,我便生气,因为她功课很好。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,林太太一口拒绝了。 如今看来,她们是早有计划的?我不该这么想吧。 做人谁不想向上?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。不能看低她们。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是的,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,怎么可能呢?多年来的老朋友,就这么分了手,她不舍得,我也不舍得。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,各自回家了,有什么好说的? 环境若是如此,我们只好就范,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。 到了家里,妈妈说:“你跟小令出去了,我知道。” 我看了母亲一眼,拿起了报纸,低头一张张的翻着。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,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。沙发是新换的。为了要过年,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,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,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。 是的,我有一个幸福的家。太幸福了,不十分觉得。 这么幸福,又怎么明白林家呢?小令要做舞女去了。 妈妈低声说:“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。” “谁说的?”我反感的问。 “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。” “闲着没事,什么不好谈?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?妈妈,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。” “是不是真的呢?”母亲问,“她今天没说什么?” “舞女也是人呀,妈妈。”我说。 “但是孩子,她们是危险的人,你应该知道的。” “唉,妈妈,”我说,“我不去犯人,人家怎么来犯我?” “染缸。你听说过染缸没有?一个女孩子,再纯一点,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,也变坏回来了,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‘下海’?” 下的是苦海,自不会错。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,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,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?我不相信。 “你听妈妈的话,以后别见小令了,好不好?” 我看着母亲的脸,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,使我有种错觉,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?怕成这样子,我惨然的想。然而小令,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,她会怎么想?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,一点能力也没有。 “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?”母亲说,“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,我是饿死也不干的,林先生死不瞑目。” 我叹了一口气。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,林先生才瞑目?这个世界,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,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?母亲会明白吗?她不会,她又没饿过肚子,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?人穷志短,向人伸手终究是难,不如想一条出路。 我缓缓的说:“是的,小令要做舞女了,她说的。” “唉呀,”妈妈脸上变色,“好好的书香世代——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,实在不像活了!” “是小令自己愿意的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是她愿意的。” “不会的,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,她不会的!”母亲说。 “她亲口说她愿意的,她母亲逼不了她,只是她听话。” “我看错了这孩子?”妈妈喃喃的问,“不会吧?”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。我站起来,走回自己的房间去。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,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? 只是世人爱看戏,但凡被逼的,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,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,那个母狗不如,逼良为娼的母亲,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、任太太、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——“……发财!唉,越来越不像话了,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,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?活该!当年谁不劝他,怎么娶个舞女……嗳嗳嗳,我三番!三番!” 这种太太就这样,有事没事,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,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。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,这世界算什么呢? 我忽然明白,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。 反正她的命运,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,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,就定了。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——“看,不听我们劝,迟早而已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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