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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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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伤透了心,不肯换上干的衣服。 “你会伤风的,”玫瑰说,“快听我话。” 我惨叫:“妈妈,妈妈。”这世界上,只剩下妈妈爱我,只有她不舍得我。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,长脸蛋充满戚容,微褐色皮肤依旧,手放在我背上,说道:“震中,你又不听话了。” “妈妈,不是我的错,不是我的错。”我嚎叫。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。 母亲叹口气,“震中,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,妈妈实是身不由己。”她仍是那么温柔。 我饮泣。 医生一来,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,他替我打了针,要我多休息。 我却发了高热。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,新郎是庄国栋,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,但她对我嗤着鼻,老庄对我摇头叹息,嘴角挂着一个冷笑。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,云雾重重,我大声叫玫瑰。 玫瑰出来了,但父亲挡在她身前,父亲看着我:“震中,你想恁地?”她震怒,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。 我大嚷:“爹爹,爹爹,我不敢!我生是罗家的人,死是罗家的鬼。” 我最爱的是父亲。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,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。 小姐姐见我醒来,松口气、犹自赌气道:“呸!才一百零二度,就发梦魔,乱喊乱叫,叫人不得好睡,轮班服侍你。” 我虚弱地微笑。 “你都做些什么梦?”小姐姐问。 我说:“爹拿剑砍我,”犹有余怖。 “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!”她白我一眼。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,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,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,生活得丰足愉快。在她们眼中,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,不值得同情。 我别转了脸。 “大姐也在这里呢。”她说。 我不出声。 “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?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,做一个大快活。”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:“你手里是什么?” “参汤。”小姐姐说。 “我告诉过你,这种东西是巫道,年纪轻轻的男人,喝喝就坏了,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,混在一起吃,他的病不会好。” “你懂什么?”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。 我问:“玫瑰呢?” “昨夜她守在你床前,如今睡觉去了。”大姐说。 我不响。 “喝了这碗参汤,好有点气力。”小姐姐说道。 大姐光火,“他只是你弟弟,要这般好气力干嘛?” 小姐姐脸都涨红,“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,总没些长进,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。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。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。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,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,活得不耐烦了。 她们离开之后,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,又转过去。 我应该怎么办呢?我茫然想。 “震中。” 我抬起头,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。 我淡淡地说:“因我病劳驾你了。” “你那辆福士报销了。” 我一震:“呵!” “开了很久吧?一定有感情。”她说。 呵,那辆福士,我颇心如刀割,它伴我月夕共花朝,足足七八个年头。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,两个姐姐巴不得破车有这个结局。 但我一向不要什么簇新的跑车。 玫瑰说:“那日其实很危险。” 我说:“是,我知道,很容易淹死。” 她沉默。 “你仍不回香港?” 她不出声,脸上已瘦下一圈来。 我叹口气,“我已洗手不理这件事了,”我说,“你自己想清楚吧,我要搬出去。” “你搬哪儿去?”她急。 “我不理你,你也别理我。”我说。 “你姐姐们恐怕也不肯。” “哼,她们不肯有什么用,”我说,“我懒得对牢你日夜操心——吹皱一池春水,与我何干?” 玫瑰抬起头来,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。 “对,我知道,你从来未要我操过心,我是狗拿耗子。” “你说话很善用成语。”她笑。 我心都碎了,她尚若无其事,恶毒的女人。 她说:“这是你湿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张卡片。”搁下她就走出去了。 我看那张卡片:薛小曼,老庄的旧欢。 那是一个强壮的女郎,她永远不会知道啥子叫惆怅旧欢如梦,真是她的幸福。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。 我还很虚弱,坐在公路车上,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,都夏天了,还穿着厚夹克。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。 他来开门,白衣白裤,精神奕奕。 他很诧异,“你,震中?” 我颓然说:“老庄,我没有理由恨你,你认识她,比我早了十七年。” “啊,震中,我太高兴了,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。”他迎我入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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