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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她开了音乐。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。

  “在这书房里,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。”她说。

  “是吗?”

  “嗯。”她说,“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,后来传给黄振华,自他又轮到我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那甜蜜的回忆,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?我想问而不敢问。

  “好了,棠华,你可以说话了,究竟是怎么回事,到底为何辞职,为啥打人,你说一说。”

  我想了一想,答:“我信心不足,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,又没有那种胆量,因此心中矛盾。”

  罗太太瞟我一眼,笑了:“你肯这么说,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还有得救。”

  我说:“我怕,我会失去太初。”

  “失去的东西,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,也不必惋惜。”

  “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——”我心头一阵牵动,说不下去。

  “那段时间已经过去,留为回忆,好好珍惜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?”罗太太问。

  我绝望地问:“太太,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?”

  “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?”

  “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,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,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,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,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,他竟如此……他妻子不管管他。”

  “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?”罗太太浅浅笑,“棠华,你也太天真了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追求太初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太初的反应如何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我心急如焚,“太太,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她叹口气,“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,什么人对我好,我也不知道。你也许不相信,我是很糊涂的,这种事情,你舅母最精明。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,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。”

  我说:“你没有失去过,不知道失去的痛苦。”

  “我没有失去过?”罗太太苦笑。

  “呵,对不起,太太。”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。

  “我失去太多太多,”她叹口气,“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。”

  我吃一惊,我并不知道这回事。

  “他娶了别人,抛弃了我,”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以后我没有见过他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不相信耳朵,“舍弃了你,娶了别人,以后你没有见过他?你不会再见到他了,他早已后悔至死了。”

  “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?”她又笑了。

 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。

  “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,”罗太太说,“德庆对我多好,我们相处得极愉快,足以抵得那失去的,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,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,至亲爱的人……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,既然得到过,已值得庆幸了,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。”

  “太太,你真豁达乐观。”

  “溥家明说的,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,棠华,最宝贵的生命。”

 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,“太太,与你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
  “下星期我生日,如果太初不来,你来吧。我保证你一到,她也跟着来。”

  “是,太太。”

  女佣人走进来,“太太,开饭了。”

  小菜精致清淡,出乎意料,罗太太吃得很多,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,喝茶都不敢加糖,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——爱美之道。”

 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,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,没有一丝做作矫情,这样的人,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,也讨人喜欢。

 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,她也不去补粉,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。

 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,不经意地问:“这是什么花呢?”

  “这嘛,”她笑一笑,“这花叫作‘滴血的心’。”

  我立刻呆住了。

  那白花,花瓣上圆下尖,裹在一起,真像一颗小小的、洁白的心,花芯吐出尖端,血红的似一滴血。

  我们的心,都有过滴血的时候,伤口或许好了,但是疤痕长留。

  罗太太屋里的一切,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。那些曾经流过泪、伤过心、失去过、有回忆、有感情的人,来到这里,宾至如归,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,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个女人。

  我深深地感动,不能自己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她放下茶杯,“听我的话,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。”

  “是,太太。”

  “明天还上班吧?”

  我点点头,叹口气,“不幸明天太阳依旧升上来,花儿照样的开,周棠华还是要上班。”

  “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辞职不妨。”她笑一笑说。

  她把我送回家。

  一连六日,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,不发一语,太初不给我电话,我也不打去。

  周末是太太生日,我决定独自赴会。

 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,叫我早点去,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。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,一共四打,捧在手中上门去。

 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,“谢谢,谢谢”,她满脸笑容地接过了花,拍拍我肩膀,招呼我进屋。

  一进客厅,我发觉茶几、饭桌、地上,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,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,加上我买来的四打,恐怕连浴室都要容满了。

  溥家敏还没到,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。他妻子也在,这是我第一次见她,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,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,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辉。

 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,都是上上人物。

 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,温和地站在一边笑。

 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,紫红丝绒裙子,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,一双同色麖皮鞋,大钻石耳环。

  黄太太对我笑说:“我这个小姑的穿戴,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逊色。”用手肘碰碰我腰部,挤着眼睛。

  黄振华过来说:“人齐了?咱们有歌唱表演。”

  我不安地说:“太初还没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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