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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太初没答,他先答:“我要一杯黑咖啡。”

  岂有此理,他当我是侍役?是后生?

  太初说:“我来做。”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。

  太初教训我:“你怎么对他不客气?”

  “他是老几?我干吗要对他客气?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

  我冷笑一声,“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,但我比他坚强,我会斗争到底。”

  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神经病!”太初白我一眼。

  溥家敏探头进来,“我能帮忙吗?”

  “这儿没你的事!”我忽然露出不满。

  他一怔,太初白我一眼。她端出咖啡。

  “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,”溥家敏说,“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。我第一次见你,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。”他看着太初,“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,真是弄糊涂了,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,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?”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。

  太初问:“真那么像?”

  “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,更像。”

 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。

 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。

 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,但基于一种骄傲,我没有那么做。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“信”字,如果我不相信太初,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。只有千年做贼的,哪有千年防贼的。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,心中却不是滋味,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,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
  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,没到一星期,太初她舅母也到了。

  黄太太为人再可爱,我也没好气。

  我说:“太初,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,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。”

  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: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,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。

 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,她岂有不知道之理,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!她既好气又好笑地睨着我,却又放我一马,不作答,呵,可爱的太初。

  葬礼举行的那天,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,手里捧一束花,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在她身边。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,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。

  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:“耶和华是我的牧音,我心不致缺乏……”

  溥家敏淘出手绢要递给太初,我故意趋前一步,挤开他,把手搭在太初肩上。

  “……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,也不致害怕,你的杖你的竿,都领导我……”

  礼成后我们撒上泥土与花,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。

  黄太太什么都不说,陪着我们回家。

  晚上太初先睡,溥家敏回酒店,就剩我与黄太太,我做了咖啡与她一起对饮。

  她说:“你不必担心溥家敏。”

  我脸马上就红了,这个明察秋毫的太太。

  她说下去,“家敏神情是有点恍惚,他有点糊涂,”黄太太的声调很感慨,“他跟我说:以为小玫瑰就是玫瑰。”

  “太初才不像她母亲。”我抗议。

  “你不喜欢罗太太?”黄太太说。

  我不出声。我倒不是不喜欢罗太太,那么美丽的女人……

  “你是嫌罗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?”

  我面孔又红了。

  “你这孩子,好一块古老石山。”黄太太叹息。

  我轻轻说:“正经人从一而终。”

  “你瞧我可是一个正经人?”黄太太问。

  “自然。”我由衷地说。

  她微笑:“我也结过两次婚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!”我下巴跌了出来。

  “我还拿这种事来唬你不成?”她说,“棠华,事情不临到你自己头上,你不明白,因此就不谅解,你与太初都太年轻,只知道黑是黑,白是白,却不知道这两种颜色当中,还夹着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灰色,你们太武断了。”

  “无论如何,黄太太,你最好对溥家敏说一声,叫他别枉费心机,罗太太与她女儿是两个人。”

  黄太太点点头,“诚然,太初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子,她不见得肯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价,感谢上帝。”

  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太初很爱我。”

  “自然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,爱情是免费的,根本不需要代价,爱情是愉快的——凭什么人们认为要生要死的才是爱情?晚上睡不着也已经够受罪了。”

  黄太太微笑说,“这又是一个新的理论。”

  “当时机成熟的时候,太初自然会跟我回香港。”

  “太初已答应回香港。”

  “谁说的?”我跳起来。

  “家敏说的。”

 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,“他说的,他怎么知道?”明知故问。

  “自然是太初答应他的。”

  “几时的事?”我双手发冷,胃部绞痛,额角发汗,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。

  “大概是这一两天吧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我的声音有点呜咽,“可是她从来没向我提过,可是……”

  “棠华,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,她有什么事,她自己会得决定,迟些告诉你,你也不必气成这样。”

  我不是气,我只是仿徨,以往太初有什么事都与我商量,芝麻绿豆到剪一寸头发,都要问过我,现在连这等大事她也当我没到,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到什么程度了。

  我自问一向信心十足,是个情绪稳定的人,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乱了步骤。

 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,尽量镇静。

  他们要我乱,我就偏偏不乱,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后尘,我才不。

  我知道黄太太可以觉察到我这种倔强。

  “刚才是你说的,棠华,恋爱要愉快,不是打仗,应是娱乐。”

  我苦笑,“但是我有点发觉真相了,不管它是什么,决不是轻松事儿。”

  黄太太拍打我背部,用力颇大,一下一下的安慰传过来。黄太太是那种使人忍不住要拥抱她的女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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