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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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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。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,从来不替别人着想。妻子跟着他的时候,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,浑浑噩噩地享福,而妻子离开他之后,他也不做什么,糊里糊涂地过了。就像今夜,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,累得不亦乐乎,他却没想到这一点,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。 人倦了脾气就急躁,我匆匆向他告别,驾车回家。 洗了澡倒在床上,马上呼呼入睡。 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,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。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。 我翻一个身继续睡。 过了没一会儿,门铃大作,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。 我无法不起床去开门。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,一额头的汗,她拉着我尖声问:“你为什么不听电话?爸爸在医院里!” 我顿时吓醒了。“医院?”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,“怎么会?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。” “他心脏病发作,倒在地上,房东发觉,把他送进医院,我已去看过他,医生把他当作急症处理,不准探访,棠哥哥——棠哥哥——”她大哭起来。 我一语不发,与她赶到医院去。 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时刻。 她父亲于当天下午心脏病逝世,享年四十九岁。 太初哭得双眼红肿,伤心欲绝。 我把消息报告香港那边。黄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地来催我携太初回港。 但是太初悲伤得根本连说都不会说,天天抱着她父亲的遗物伤神。 对于黄家的势利,我亦十分反感,现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,何必逼人急在一时间动身?她爸的尸骨未寒。 太初整个人消瘦下来,晚上睡得坏,白天吃得少。 她内疚在她父亲有生之年没有抽更多的时间出来陪他。 四十九岁。无论如何,谁都得承认这人是英年而逝,但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不论外表与内心,都已像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。 他早就死了。 在他妻子离开他的那一日,他就死了。 黄家派来的第一个说客是溥家敏。 溥家敏与黄家有莫大的渊缘,这我知道。 我对溥没有反感,他温文有礼,英俊风流,而且他的态度好。 来到我们这里,他说明来意,便坐在客厅中出任说客。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不过忠人之托,只好跑了来坐着。 他跟我说,“罗太太叫我来的……她叫太初别太难过。” 太初问:“她自己为什么不来?” “她……不方便来。” “我知道,”太初含泪说,“她看不起他,她看不起他!可是他已经死了呀。” “不不不,”溥家敏分辩,“没有这样的事,太初,她并不是这样的人,你们误会了,她要来,又怕你们不欢迎,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,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。” 溥家敏说:“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,过去的事便过去了,并不是薄情寡义,对方协文,对溥家明,她都是一贯的态度,你不能误解她。太初,尤其是你不能。” 我叹口气。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,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,像个恋爱中的女郎。 太初打发他,“你请回吧,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。” 他凝视太初,“我在这里陪你。”声音很轻。我不由得生气了,“这里有我。” “多个人也好,葬礼还没举行,多个人帮手也好。”他说。 太初犹豫了,她终于点点头。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,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,爱屋及乌。但是,他太目中无我,可恶。 “我住在喜来顿酒店。”他说,“你们可以随时找我。” 我说:“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。”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,他温柔地对太初说:“我明白你的心情,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,我也只有一种感觉:我巴不得跟了他去。” 大初听到这话,如遇到知己,抬头看着他。 他嘲弄地说下去,“能够跟去倒也好,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。” 我愕然,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,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。 “但我还是活下来了,”溥家敏说。 溥家敏说:“活得健康,活得高兴,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。你想想看,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、消极、精神不振,他会怎么样?” 他真会说话,那张嘴,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? 果然,太初精神一振,全神贯注地聆听。 “我会每天来看你,”他说,“你要当心身体。” “是是是。”太初感激说。 他拍拍她的手。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我问溥家敏:“溥太太没有来吗?” 他微笑,“她要照顾孩子。” 太初问:“溥先生有几个孩子。” 有心思管闲事了,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,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。 他答:“目前六个孩子,四男二女。” 太初睁大眼睛,“这么多!” “多吗?并不多,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,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,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,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,逃避责任,只肯生一两个……” “人口太挤了。”太初说。 我没有插嘴,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,也是好的。 “当然,我只是说:有资格生养的父母,可以多多生养,”他欠欠身,“我不是指每个人,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。”太狂妄了。 太初问:“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?”问得好。 溥家敏微笑,“我为聪明误一生。” 太初困惑了。 我咳嗽一声,“喝杯咖啡好吗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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