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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


  “回家再说吧。”

  在车上我要求他写一个女强人甘心跟一个小男人作妾的故事:她帮他赚钱,他却把钱取回去喂原配与孩子,充满矛盾冲突……

  “天方夜谭。”大成说。

  “哎唷,可是能够满足一些男人呀,令他们觉得红颜知己仍然存在,尚未灭绝,多好。”

  “没有人会看这种令人生气的小说。”

  “不一定,我个人最恨‘掀开社会阴暗面’的小说,越黑越有深度,父亲嗜赌,母亲生肺病,儿子带毒,女儿是妓女。在一个雷雨之夜,齐齐服毒自杀——是谁的错?社会的错!金钱是万恶的,温情是永恒的。”

  “你没有同情心。”

  “你会写得很好!大成,以你的笔法,你会做得成功。”我说:“还有,对了,美姿画报找你写小说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有点兴奋。

  “我听的电话,每千字四位数字,请你立刻同他们联络。”

  他很高兴,“美姿的要求一向严格。”

  我看他一眼,“不过假使我是你,我就不写美姿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他愕然。

  “人家每个月出两期,期期销十多廿万册,太流行了,这么流行,怎么可以?人人都看的刊物,怎么严肃得起来?”我强忍着笑。

  他怔住,认真的思索起来。

  他这个人最近有点走火入魔。

  评论家把所有的文章分为明类:流行作品绝非文艺,凡是文艺必须曲高和寡,然后又慨叹文艺刊物都关门,没有读者,一有人看,又立刻把该等作品打入流行类,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。

  我说下去,你要写文艺作品,就必须放弃广大的群众作读者,只被少数的评论家品赏,评论家本身有没有作品不打紧,他不会写,他会批评就得了。

  “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?”他天真的问。

  “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,所以你说,做不做得到?”

  “你真狡猾。”

  “社会的错。”我挤挤眼。

  “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。”大成不服气。

  我笑,“噫!你妒忌,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。”

  他沉思。

  “大成,别再想下去,出版社来催稿了。”

  “我还没有题材。”

  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。

  “你以前说的,大成,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。”

  “不可以,读者要求不一样了。”

  我很替他难过,他说过,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:文思干涸。

  到家没多久,他便成为忧郁小生,深居简出,也不再接受访问,亦不搞宣传。

  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。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,那不宣扬也不打紧,怕只怕一无作品,二不露面,一下子他就遭淘汰。

  一日半夜,他打电话来,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,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,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。

  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。(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,一点信心都没有。)

  “用什么题材?”我怕扫他的兴。

  “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,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这也很容易,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,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,这有什么稀奇,很枯燥的题材,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。

  但我不敢发表意见,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。

  “战争场面很难写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可以写 “冲呀”……”我忍不住说。

  “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。”

  “大成,为什么一定要战争?”

  “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。”

  “大成,我们不伟大吗?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,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,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?”

  “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?”

  “不,大成,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。”

  “太普通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,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。画鬼最容易,谁见过鬼?”

  “你见鬼。”

  “大成,无论写什么,别毁了你自己。”

  “你怕什么?”他诧异。

  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,又没敢说出来。人与人之间,已经长久没有正式交通了。

  “至要紧是写,”我说:“明天开始吧。”

  “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。”

  “什么是有意识,什么没有意识,让读者决定好不好?”

  “读者最没有意识。”

  “这样说是很危险的。”

  “真的,谁写他们都看。”

  “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?”

  “这是老板的虚荣心,他们喜名牌货色。”

  “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,你是怎么成的名?”

  “因为我比别人肯写。”

  我忍不住说:“大成,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,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。”

  “是吗?”仍然自卑。

  我现在发觉了,要害一个人,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,要赞他,把他赞得上青天,下不了台。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。

  我说:“大成,赶快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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