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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§盲恋

  我出名是个心急鬼,横冲直撞。那日出门上班,因为时间晚了,更加是跑着出去,在家门口与一个男人撞个满怀。

  我马上骂:“你这盲鬼!”

  那年轻的男人愕然,朝我的方向瞪过来。

  距离那么近,我看仔细他的面孔,才发觉他真是个盲人,双眼微微窝进去,眼珠无神。

  我呆住,接着道歉:“对不起。”我只是脾气坏,心地不坏。

  他微笑,“无所谓,冒失鬼。”

  我笑了。他这么有趣,是新邻居吧,以前没见过。

  “再见。”我急急开步走。

  “再见。”他朝我摆摆手。

  我临走再看他一眼。

  盲人,多么不幸。他们的世界是漆黑一片,我忽然感激上主,赐给我目光。

  那一日我都心平气和。

  下班回到家里,母亲说:“有客人,朗伯母搬到我们隔壁来住。”

  我只得过去规规矩矩的叫一声“伯母”。

  母亲在教会是个热心份子,她的朋友一向很多。

  当下朗伯母对我说:“易小姐,这是小儿景昆。”

  我一眼看过去,吓一跳。

  这正是我早上在门口碰见的那位盲人先生。

  “你好。”我只得说。

  他头一侧,似乎认得我的声音。

  我索性摊开来说:“还记得今早的冒失鬼?”

  他又笑,他性格开朗,很难得。

  多少健康的人尚且怨天尤人,活得不耐烦。更有些懦弱的人,残害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,实行自杀。

  我喜欢看到勇敢乐观的人。

  “你好。”他伸出手来。

  我与他握一握,“愿意过来谈谈吗?”

  “当然。”他的听觉非常灵敏,立刻跟着我的脚步走。

  “请坐。”

  他坐下来,完全知道椅子在什么地方。

  但他不如一般小说中所说,跟普通人一模一样,甚至看不出是个盲人。

  因为他的眼珠子呈死灰颜色,毫无生气。

  幸亏他的衣着打扮非常趋时,这必然是朗伯母的心思。

  “你在打量我?”他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好奇?”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意。

  “是”我只得承认。

  “说来听。”

  “没想到你们也在街上走,探望朋友,我以为你们只坐在家中阅贝尔凸字书。”

  “那我还要上班,光坐家中恐怕不行。”他微笑。

  “你在什么地方做事?”

  “我教书。”

  我很佩服,肃然起敬,“教哪一科?”

  “教音乐,”他补充,“声乐。”

  我听说过,他们对音乐的感性特强,在这方面有良好的发展。

  “你会唱歌?”

  “一点点。”他很谦虚。

  “你怎么去上班?”

  “我比较幸运,由父母接送,有时候自己叫车子。”

  我心恻然,一个人若不能照顾自己,多么麻烦。日常生活最琐碎之事,都令他不快吧。

  朗伯母间:“你们在谈些什么?”

  我笑答:“互相介绍。”

  “真的,”朗景昆说;“你干哪一行?”

  “我做室内设计。”

  “啊,这是盲人无法胜任的工作。”他说。

  我觉得残忍之极,面对一个比自己不幸的人,我老觉得不知欠下他什么似的。

  母亲说:“请过来吃碗点心。”

  朗景昆在吃东西的时候很小心,动作也较缓慢,仿佛是斯文有礼,但是我知道他好强,怕出错。

  之后他们又谈一会话,才告辞。

  他们一定,我就问母亲:“怎么会这样?”

  “怎么会这么样?”母亲愕然,“你是指景昆?世上确有许多盲人,只不过以前你没有接触到而已,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,他母亲为他骄傲。”

  “是的,我明白你的意思,他比许多心理不正常的人更健康。”我怜惜的说。

  “你可以与他做个朋友,”妈妈说:“他比起你那些艺术家朋友来说,更可算是个有为青年,人家连香烟都不抽,更莫论是大麻这些了。”

  “他是自小盲的吗?”我又问。

  “你何不自己问他,他就住十六楼。”母亲说。

  “我下个礼拜去看他。”我说。

  我买了一大束姜花,无他,因为它香。

  朗伯母热烈的欢迎我,让我与景昆坐在一角慢慢谈。

  朗景昆用力嗅空气,“嗯,太好了,是我最喜欢的姜花。”

  他仿佛像看得见一样。

  我问:“要不要出去散散步?”

  “好得很,这附近有座小公园是不是?”

  “是,跟我来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我本来也想去走走,我早认清了路。”

  他不是吹牛,他完全知道方向,过马路的时候他熟悉的摸向交通灯拄。

  “这里有盲人过路设施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莫名其妙,“有什么?”

  “你一直没有注意?这里一转绿灯,交通灯便发出嘟嘟声,过马路很安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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