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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她故意要记住。

  醒来的时候,比没入睡时更疲倦。

  美眷在收拾东西,书房成了赌房,一屋子的烟,点心碗盏、杯子、零食包纸、小孩子玩具,一天一地。

  美眷问:“睡醒了?”

  我呆呆的坐着。

  雪白的花,雪白的鸽子。惆怅旧欢如梦,冰淇淋苏打。

  “——你听见我说吗?”美眷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扬名,你是怎么了?”她瞪着我。

  “美眷,让我静一静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过了几日,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。

  “扬名工作太辛苦,有点神经衰弱。”

  我没有神经衰弱,我只是静不下来。

 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。

  开门见山,我说:“任思龙,我很疲倦。”

  “为了什么?”她问我。

  “疲倦伪装。”我说。

  任思龙垂低眼睛。

  我坐下来,很冷静的说:“我从来没有恨过你,我一直都爱你,因为不能爱你,所以只好恨你。”

  任思龙抬起头来,忽然大笑,哈哈哈前仰后合,用手撑着头,腰也直不起来,她说:“这……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!”

  我看着她,异样的镇静。

 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,隔了很久很久,她问:“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我看着窗外,“离婚,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,然后你可以拒绝我。”

  “拒绝你?”她轻声问,“早在你知道我之前,我已认识你。”

  我的心疾跳。

 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,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,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。

  我哭了一会儿。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,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,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,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。

 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,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,我那十年并没有虚度,我与美眷成立家庭,生下小宇小宙。

  我抬起头来,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,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,只有绝望,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,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。

 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。

  “我是男人,我知道我应怎样做。”

 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

 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。

  回到家中,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,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。

  他说,“表舅舅买的。”

 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。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,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。

 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,他加了一句:“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,前后避震,三个排档。”

  我说:“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,住花园洋房,施小宇,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,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,请你把车子退回去。”

  小宇听着听着,嘴巴一扁,哭起来。

  美眷说:“如果你太无聊,为什么不看剧本?孩子们好好的,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,要不就挨骂,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。”

  “美眷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“说什么?来个下马威,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?”美眷脾气也很躁,“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,你说的话我没听懂——怎么样,你是不是嫌我们?”

  “我有话说。”

  “我也有话说!”她坐下来,“小宇,你进房去,你放心,升了级,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,谁也不能干涉。”

  “你这样子说话,我还做父亲不做?”我高声。

  “好,你要面子,给你面子,小宇,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,准你保留脚踏车!”

  “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?”我铁青了脸。

  “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!”她跳起来,“你总是看我不入眼,我的头发我的衣着我的知识,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!”

 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,早躲起来,影子也没有了。

  我问美眷,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?”

 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,“扬名,我心很烦。”

  “烦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扬名,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。”她抬起头,把这消息告诉我。

  我站起来,“什么?”我的心裂成一片片。

  “对不起,扬名。”她说,“我没有服食药丸。”

  “我一直以为——”

  “你看我脸上的雀斑!全是药丸的副作用,所以我停了服用。”美眷说。

  “你应该跟我商量。”我说,“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。”

  “才停了大半个月……”

  我伤心又绝望,“美眷——”

  “你想怎么做?我们不是天主教徒,孩子可以不要,你看,我们的屋子住不下,佣人管不了那么多,真是的。”

 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,使我陡生怒意。

  “美眷,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。”

  “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。”她很简单的说,“所以最后决定在你,你一直喜欢孩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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