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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,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。

  我想哭。

 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,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。

  我说:“你不必这样,我这就去!”

  我站起来,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。

  天晓得,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。

  我上车,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,然后恨恨的开车。

 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,我的确是不敢去。

  是我怕任思龙,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,我怕她是因为,我想是因为,是因为,我想……我叹气。

  我驶入石澳。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。

 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。她常常工作超时,或是约会去了。

 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,然后走开。

  希望她不在家。

  但是她在家。

  我大力按铃,她来开门。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。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。

  她的头发散下来,漆黑的,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,腰中束一条带子,松松的,风吹下去,现出她暖昧的身形,她仿佛在午睡。

  我说:“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。”

  她说:“请进来。”

  她推开纱门。

  我不该进屋子,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,我就屈服了。

  不要紧,我告诉自己,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,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,于心无愧的离去。

  “是苏东坡的那锅。”我说。

  “谢谢美眷。”

  屋子里一片白色,窗外是沙滩与海,因是星期六下午,都是嬉水的人群,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,瓶里一大束姜花,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。最最冶艳的颜色是白,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,引人遐思。

  我坐下来。

  她坐我对面。

 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。

  惆怅旧欢如梦。

  谁是她的旧欢?数得清?无数个?

  生命是幻觉。

  任思龙,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。

 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,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,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。我当然要怪空气,怪香味,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。

  我一直听到“喃喃”的低微声,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鱼,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,LAPALOMABLANA,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。

  我叹口气,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。

 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,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。

  我站起来,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喝杯饮料才走。”

 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。

 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。这是可以肯定的。

  我扬声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她匆匆转出来,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,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。

  我张大嘴,看着她,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。

  她记得,她居然记得。

 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,用吸管吸一口。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,我一口气就喝光了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“我现在真要走了。”我回头就跑。

 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,我并不该回头看,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,但是我不该回头看。

  到家。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,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,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,小宙走过来,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,咭咭的笑,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,他吓哭了。

  美眷走出来,“咦,你回来啦,小宙,你这个傻瓜,哭什么?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?有什么事就哭,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。”

  她抱起小宙。小宙看着我,住了哭。

  我说:“叫爹爹,争口气,叫爹爹。”

  但是他没有叫,笑起来,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。

  我叹口气。小宇走过来,“爹爹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美眷问:“扬名,你怎么了?不舒服?东西送到没有?”

  我看她一眼。“送到了。”

  “你还在气?”美眷笑,“我是故意的,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。”

  小宇说:“爹爹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美眷说:“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,饿就吃一点。”

  小宇说:“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。”

  “你想说什么?”我问小宇。

  “我想买一辆脚踏车。”他说,“妈妈叫我问爹爹。”

  “没有地方可以踏呢。”我说,“你想想是不是。”

  “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。”他不乐意。

  “小宙连话都不会说,你别把题目岔开去,无理取闹。”

  他蹬蹬的跑开,翘着嘴,倒挂着眉毛。

 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,永远不会满足,看小宇便知道。

  我蒙着脸睡觉,和衣倒在沙发上。开头听到吆喝声、尖叫、欢笑,后来觉得热,发了一身汗,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,我又冷得缩成一团。

  我没有做梦,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,除非她故意要记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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