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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阿张说:“今夜我睡在这张沙发上。”

  姬娜涨红面孔,“不可以。人的嘴巴不知多坏,一下子就说我们同居了。”

  我在这样坏的心情下都忍不住微笑起来,姬娜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。

  阿张答得好,“同居就同居,又怎么样呢。是否咱有人同居,伊们就眼馋?若反对同居,他们大可不同,若赞成同居,大可找人同之,与他们无关之事,他们硬要作出批判,何必加以注意。”

  我鼓掌。

  那么他不喜欢左文思,并非因他有异常人,而全凭直觉。

  我越来越觉得阿张是个妙人,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,阿张的内心世界宽广而美丽,姬娜是个好运气的女孩子。

  那夜我们三人就这样睡了。

  半夜一觉醒来,但觉得已经戴上手镣脚铐,身败名裂,全岛几百万居民,都对我黑暗的历史与罪行津津乐道,我一切所作所为,街知巷闻,我走在路上,为千夫所指,报章电视新闻,都宣布我所犯天条。

  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。

  背脊上一股冷汗,如毒蛇般蜿蜒而下,留下滑腻腻、冷冰冰的毒液。

  即使水落石出,我也生不如死,只能到一个无人小镇去度其余生。

  我的脑子直如要爆裂,原来做一个被冤枉的人滋味是这样的。九年前年幼无知,痛苦不如今日之一半,已决定以自杀解决一切,今日我应当如何应付?

  身边的姬娜不在。

  我听到客厅中悄悄有人私语。

  “……她太镇静了,你要当心她。”

  姬娜饮泣。

  当心我什么?我转一个侧,当心我想不开,二十几楼跳下去?我连跳楼的力气都没有。

  这个时候,便了解到什么叫做血浓于水。

  我点燃一枝香烟,看它的青烟缥缈上升。难怪作家与诗人都要在一枝烟中寻找灵感,确有镇静人心的作用。

  等这个噩梦过去,我一定要再一次振作起来。这个噩梦会不会过去?

  姬娜低声说:“我很困。”

  我连忙按息香烟,用被蒙头,装作熟睡。

  姬娜问:“韵?韵?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她以为我睡着了。姬娜会相信我在这种时间仍然睡得着的,可爱的姬娜。

  我用手枕在臂下一直到天明。

  很快要住到拘留所去,与电毡说再见,能够享受尽情享受。

  我的心凉飕飕地,不着边际,悬在半空。

  阿张敲门,我看看姬娜,小孩儿似地睡着,长发悬在床边,美丽纯真。

  我说:“进来。”

  阿张拿着两杯热牛奶进来,放在茶几上。

  “喝一口,喝不下也要喝。”他真是个聪明人,聪明人最大的缺点便是聪明外露,但阿张没有这个毛病。

  他爱怜地看看姬娜。

  我微笑说:“连累你们俩。”我理直气壮,并没有太多的歉意,因是血亲。

  “你还说这种话,在这个时候,真是。”

  姬娜翻一个身。

  “什么时候结婚?”我问。

  “快了。”

  我不禁生出一股温馨之意,“本来由我做伴娘的。”

  “现在仍是你。”

  我穷开心,“这件新娘礼服必须由左文思包办。”

  阿张微笑,不忍拂逆我意。

  姬娜转一个身,醒来,她显然做了梦,“韵?你在哪里?”急急要寻找我。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我回答。

  “我做梦看见你。”她坐起来。

  “在什么地方?黑狱中?”

  “韵,我不准你把这种事当新闻来说。”她一睡醒便发脾气。

  “我做了早餐。”阿张退出去。

  姬娜形容梦境给我听:“你在我们未来的家中,你是我们的客人,大家说说笑笑,不知多么开心。”声音非常怅惘。

  我洗脸。

  听到门铃尖锐急促地响起来。

  我紧紧抓住毛巾。警察!

  连姬娜都心惊肉跳地自床上扑出去。

  她松着气进来,“是小杨找你。”

  我又继续揩面孔。人来人往,反而要我安慰他们。最无稽的是多年前父亲生病,亲友哭出呜拉地来探病,反而要重病的父亲朝他们说尽好话!没事没事,我不会死,你们放心……我一辈子没见过更荒谬的事,因此一生决定不去探病。

  此刻小杨来了。我该怎样做?

  阿张进来问:“要不要我打发他走?”

  我笑说:“让我来敷衍他几句。”

  小杨急急地等我,坐立不安。

  我一看就知道他另有新闻,这个平时娘娘腔的小子断然不会无端端这样心躁。

  他一见我便说:“韵娜——”

  “坐,请坐。”

  “我要单独与你说话。”小杨说。

  “小杨,这些是我至亲骨肉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,我只与你一个人说话。”

  阿张与姬娜说:“阳光好,我们在露台吃早餐,拉上玻璃门。”

  “小杨,你放心了吧。有什么话说吧。”我已略有不耐烦。

  “韵娜。关于文思。”他吞吞吐吐。

  我看着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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