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开到荼蘼 | 上页 下页


  我不经意答:“衣服总会坏,人总会死。”

  她狠狠白我一眼。

  我喜欢这种天气,令我想起初到纽约,空气中也有一股萧杀。

  第五街那么热闹,我都没有投入,车如流水马如龙,我只是一个陌生城里的陌生人,活着是一个人,死也是一个人,至多在街上乱闯,到累了,找个小地方喝杯咖啡。

  那是我一生中的转挟点。以往我太年轻,不懂得如何生活,现在可知道了。

  街角上小贩卖熟食,一大堆女工围上去,兴高采烈地说起昨夜与男友去看的一场电影,我呆呆地做观光客,看她们面孔上洋溢的幸福。

  大概是穿不够衣服,大概是吃饭盒子过饱,我觉得疲倦不堪,回到写字楼,关上房门,伏在桌子上小睡。

  真没料到会睡得着。

  朦胧间进入梦境,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地。

  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我问。

  有人说:“这是喜马拉雅山山麓。”

  在梦中我诧异,来这种地方干什么?

  我忽然间看见明晃晃的刀,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,肌肉连皮下脂肪翻卷起来,露出白森森的骨头,血如泉涌。

  我受惊,大声狂呼。

  抬起头,一手扫开,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个粉碎。

  我喘气。

  这个梦太熟悉了,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,已经成习惯。

 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,斟一杯热水喝下去,灵魂又回归躯体。

  喜马拉雅山麓!我哑然失笑,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。

  下班时分,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,迟迟不肯离开公司。

  小老板过来,“还不下班?你面色好差。”

  我勉强笑说:“今天向会计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陈词十五分钟,说得他们面孔一阵青红皂白,我自己也元气大伤,不过很奇怪,他们并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行举止。”

  小老板有点得意,“放心去做,建立你的制度,相信我,许多人为虎作伥,自有其不得已之处,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,基于同样的理由,他们也会拥护你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,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。

  我与他一起下班,他硬要送我一程,我只说有约会,不与他顺路,他很明白,向我扬手道别。

 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,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,预备叫车子。

 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,蓦然抬头,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,这不是他是谁?

 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。

  终于碰见他了。

 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,苍白着脸,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,他已经不见了,什么也没看到。

 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。到底是幻是真?

  真是滕海圻?抑或魔由心生,全是我的想象?

 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?

  那明明是他,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,斑白的鬓脚,英俊的面孔……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?

  我闭上眼睛,是我眼花吧,我实在太紧张了。

  我算真的面对面碰上了,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,假装不认识他。

 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,怎么一旦危急起来,半分也使不上?太窝囊了。

  心一酸,眼泪自眼角滴下,我刚伸手要擦掉,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。

  情急之下,我突叫起来。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那人使劲道歉。

  我转身,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,惊魂甫定。

  “是我,”他说,“记得我吗,我叫左文思,我们见过一次。”

  我怔怔看着他。

  是,左文思。我是怎么了?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?

  “我记得你。”我努力镇静下来,撂一撂头发。

  “我吓你一跳?”他抱歉地说,“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,来不急走过来,没想到你已不见,幸亏在小巷一张望,又发现你在发呆,怎么钻进来的?这里多脏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不见了一只手套。”

  他说:“在这里,不是一只,而是一双,不过要洗了。”

 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。

  他看着我,脸上喜气洋洋的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?”

  “我在这里办公。”我说。

  “替谁?”

  “曹氏制衣。”

  “啊。”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。

  “你呢?”我随口问。

  “我来取订单。”他答。

  他扶我走出小巷,我已定下神来。

  “让我送你一程,”他坚持,“你精神有点不大好。”

  我不再坚持,默默跟他前去。

  他并没有开车子,我们上的是街车。

 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。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。

  香港这么小,既然回来了,便一定会得碰见他。

  我苦笑,还是对牢镜子,多练习那个表情吧,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。

  “韵娜。”左文思唤我。

  “是,你同我说话?”我吸进一口气。

  “你怎么了,鼻子红彤彤的。”

  “噢,我重伤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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