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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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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康复 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,我跟姑母说过多次,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上的骄傲,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。 而汤呢,他也与姑母抱怨,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,怎么可以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残废人身上。 我跟他说:“伤残,不是残废,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。”但是他不明白。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,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,也会聋哑手语,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,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,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。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,不是我夸口,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,我相信雪中送炭、永远是件好事。 汤当初认识我,由姑母介绍,他并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,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,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,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。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,他是个建筑师,有一间小小的公司,生意还不错,年纪也到成家的阶段,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,而不是游伴。 为了这一点,我与他熟络起来,不是渴望嫁给他,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。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,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侍她,送她接她,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,而且又洁身自爱,很难得。我听了也窃窃自喜。 直到一日,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。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,那孩子已十岁左右,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,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,她嘴里发出喃喃声,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,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。心中无限难受。 一抬头,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。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,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,却发觉他一脸厌恶的神色。 他失声问:“这是你的工作?” “也不是这么简单的,”我温和的说:“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。” “与一群白痴打交道?”他声音尖锐起来。 我诧异且反感,“是,世俗的人是以‘白痴’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。” “多么可怕!” “汤,他们也是人。”我也生气了。 “卓尔,你是一个健全的人,怎么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?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,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。” “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!” “我不了解你,你看,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。” 我的心冷了一截,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。我非常失望与不悦,我说:“那么我回家换衣服休息,我不去滑水了。” “卓尔——”地阻止我。 我扬手,叫了一部冲车,径自回家。 “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?” “是呀,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,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。” “世人并不这样想,”姑母说:“健康之余,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、长挑身裁大胸脯……贪得无厌。” 我拍手,“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,其实无论多漂亮,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,迟早化为乌有,一堆灰土,何必太过计较?” 姑母说:“啐!你又过份了,卓尔,难怪汤要害怕,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,都觉得寒飕飕的,你迷上佛家思想了?” “根本是嘛!”我咕哝。 “别说穿好不好?”姑母抗议。 我说:“人就是这么逃避现实。” “你就平凡一点吧。” “我的名字改坏了,”我说“卓尔不凡。” “算啦。”姑母笑,“汤也是人之常情,他习惯了就好。” 车才开动,我已经反悔,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,我们是成年人,这件事不过是观点与角度问题,何必小事化大?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,向他致歉,做朋友,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。 可是一进门,电话铃已经在响,拿起话筒,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:“卓尔,是卓尔吗?” 我心头一阵甜意,他是很重视我的呵,“汤,”我说:“全是我不好,我请你吃饭补偿。” 他笑了,“是我不好,我现在马上来你家。”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。 我们言议于好。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。 姑母说:“一剎间看见低能儿,真能吓一大跳,你也别怪汤良德。” 我说:“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,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?” “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。”姑母点看头。 “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伟大,”我笑,“谁没有同情心?孩子跌倒在地,总有人会去扶起他,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。”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。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,我被他弄得很烦,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。 他跟我说:“你一点也不听我,叫我怎么敢放胆爱你?”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着嘴,下巴枕在手臂上,一脸的委屈。 瞧了他那模样,不管有理无理,心就先轻了。 他说:“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。” “你喜欢我不就得了?” 他说:“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。” 完全不合理,我叹口气。 “真的那么爱那份工作?”他忧郁的问。 “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。”我坦白说。 “为了我呢?” “人家会说: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,什么都肯牺牲。” 轮到他叹气,“真倔强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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