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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麦可问:“你见过那女子没有?”

  我摇头,“什么事?”

  “近日有许多年轻华裔女性用旅游证件入境,逾期居留。”

  “啊,别让爸妈知道。”

  “最好大家都暂时佯装不知。”

  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叫阮津。”他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。

  “麦可你真能干。”连我都赞他。

  他走了,我还有一节课,连忙驾驶小小伟士牌机车往大学。

  回来看见老爸坐店后吃咖喱鸡饭,不禁恻然,爸大半生就此度过:平顶头布衫布鞋,起早落夜,坚守小店,一星期七日开门,公众假期无休,只在农历年放两

  日假,今年猪年,他的本命年,已是华人口中的花甲老翁。

  他说:“年龄对有家庭与子女的人来说根本无所谓,健康才最重要。”

  我说:“谁做咖喱鸡?”

  “汪太太拿来,我帮你盛一碗。”

  “汪太太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她家表妹来学英语,三个月就走。”

  “你相信吗?”

  爸答:“早已经三个月了。”

  咖喱鸡落足工本,有我爱吃的原只小洋葱。

  “有女朋友没,我们等急了。”

  我陪笑,这种事急不来。

  “助教阿敏达呢,她上次来喝过茶。”

  “老妈嫌她包头巾,信的是‘阿拉阿拉’,况且人家已经订婚。”

  “咏仪与翠图呢?”

  “咏仪已回香港发展,翠图是富家千金,我不想高攀,她们都是普通朋友。”

  “太挑剔了,我与你妈妈由家长安排见三次面就结婚。”

  我微笑,盲婚有好处:先婚后友,相敬如宾。

  “有什么好笑?”

  “那多尴尬。”

  “我们等急了,我们想抱孙子。”

  “长娟应先结婚。”

  老妈问:“有谁见过我们的三房客?”

  我与爸都摇头。

  那一天,像所有一天,父母早睡,他们也早起,七时已在店里操作,八时开门,许多上班男女会一早交上衣物,然后下班来取。

  客人在家里只洗毛衣床单,工作忙碌,腾不出时间做洗熨,每天匆忙地赶赶赶。

  父母生活像乡下人,他们甚至不用手提电话,电脑账目程序由我设计,只我一人会用。

  我从未见过那样生活简约的夫妇,妈妈口头禅是“都有了,不需要”,但是她也是我见过最开心的中老年太太。

  店里几年前本来有只自来猫阿虎,后来遭到车祸丧生,老妈十分伤心,“领一只新的”,“不,太难过了”,连宠物都拒养。

  每年我们把客人遗弃的衣物收拾出来捐到救世军,老妈感慨良多:“这套西装属于一个独臂老人,不知是否已经不在人世”,“那袭婚纱放在我们店里已经三

  年,恐怕已无纪念价值”,从衣物里她看到许多沧桑。

  “该套凯斯咪毛衣也无人认领,电话打过去只说号码已经取消”……

  大部份是熟客,有客人自西区与东区过来光顾,十分荣幸。

 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好,那时流行西装笔挺,连学生校服都拿来洗熨,今日,时髦衣物都又破又皱,新的像旧,旧的如新,尤其时兴迷彩军装,全部打补钉,在家放进洗衣机便可。

  但是生意还是不错,有一户人家,只用每方寸五百条线的白色埃及纯棉床单,交给我们洗熨,那位太太,据说没有别的嗜好,衣着朴素,可是,天天要换床单。

  为他们服务之前,根本不知世上有那么多怪人。

  人客还把各式各样的杂物遗忘在袋内:手提电话、数码相机、POD、钞票、车匙、门匙、首饰、地址簿、信件、证件、化妆品……

  我们像学校一样,设一个小小失物认领部。

  那天,长娟在傍晚打电话来:“麦可来过了?”

  “他很帮忙。”

  “麦可说,你蹲在铺子内,活脱似上两个世纪的洗衣店清人。”

  我没好气,“麦可才不会那样说,你自己讨厌洗衣店罢了。”

  “志一,你是一名大学讲师。”

  “我心甘情愿帮父母看店。”

  “他们叫你什么?小哥,你的工余时间全用来做小哥,你没有社交生活。”

  “我不需要虚伪的交际应酬。”

  “干脆叫爸妈把店出售,不知多轻松。”

  “百年老店,大小姐。”

  “你们的脑袋僵化。”

  我改变话题,“麦可有否向你求婚?”

  “每年都有。”

  “几时举行仪式?”

  大姐叹口气,“你要不要同我们出来喝一杯?”

  “我要陪爸妈到龙城戏院看华语言情片。”

  大姐忽然转了口风,“也幸亏有你。”

  我说:“快清明节了,记得叫幼娟一起扫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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