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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。

 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,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意外。

  “再说,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。”

  “那些,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。”

  “呵,你替我多谢区先生。”

  “应该的。”

  “明早,明早我们才去。”

  结果,两个人都没熬得住,在黄昏时分,就找到车子,前往茂名北路。

 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,看仔细了,其实是灰尘,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,宛如破衣上的补丁,极其不自然。

 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,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。

  敲门,门开了。

  “我们找许旭英女士。”

  “她出去了。”

  “你是哪一位?”

  “我是许老太的看护,我姓张。”

  “我是许老太的孙女,我祖母在吗?我来看她。”

  对方吃了一惊,门缓缓打开。

 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。

 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,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。

  这是她祖母。

  她生命之源。

  韶韶清清喉咙,欲走近她。

 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:“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。”

  韶韶停住了脚。

  张妈进一步解释:“她神智不大清楚。”

 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。

  “我来的时候,老人已经是这样。”

  韶韶失去控制,眼泪汩汩而下。

 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,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,终于找到父系嫡亲,祖母却不能相认。

 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,“祖母,我是许韶韶,我回来看你了。”

 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,看着韶韶,一脸茫然。

  “祖母,我是你的孙儿。”

  那老人白发萧萧,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,一身上下总算干净,她看着韶韶,良久,似想辨认韶韶身份,但是她没成功,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。

 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,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,像个小孩子。

  那老人忽然问:“你回来了?”

  韶韶猛点头,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
 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,“你回来了,那,我家的旭豪呢,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韶韶一震,她明白了,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,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,精神失常。

  韶韶鼓起勇气,坦白告诉祖母:“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。”

 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,“不在了,不会回来了。”

  “是,”韶韶说,“祖母,我是他的女儿,现在我在这里。”

  老人喃喃道:“是的,旭豪不回来了,我们没有钱,要付钱哪,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,否则要受折磨,慢慢流血,扛回家还没咽气,你说,我们哪来的钱?”

 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,一听这番话,整个人如堕冰窖,她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退后一步,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,椅子打翻在地,哗啦一声。

 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。

 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。

 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:“你说什么,祖母,你说什么?”她如堕入恶梦迷宫。

  老人别转了脸,继续看向弄堂。

 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,哗啦哗啦地叫过去。

  韶韶缩到角落,不住抚摸手臂,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。

  正在这个时候,听见有人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 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,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。

 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。

  那女子脸色稍霁,充满讶异,“你说你是谁?”

  韶韶问:“你又是谁?”

  “我是许旭英,许旭豪的妹妹。”

  “那你是我姑姑,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。”

  “旭豪有个女儿?”许旭英说着就哭了。

 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,脸色灰败,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。

  “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。”

  “你母亲是谁?”

  “家母叫姚香如。”

  “她人呢?”

  “她在年头已经去世。”

 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,“你像足了你父亲,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,我相信你。”

 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,拥抱着陌生的姑姑,号啕大哭。

  老人听见哭声,抬起头来,“莫哭莫哭,为什么哭?你父亲就要回来了,旭豪,你是男孩子,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,怎么老哭?”

  韶韶一听,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,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。

 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,泪如雨下,整个背脊被汗湿透,心中奇苦,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,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,既委屈又害怕,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,正与此刻相同。

  这时,幸亏苏阿姨过来说:“韶韶,你且去洗把脸,别激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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