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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。

  总还是觉得她好!我挥挥头皮,怎么会这样。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,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。

  那孩子……

 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,今次呢?

 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,要脱期了。

  吸足一夜的烟,喉咙焦燥,嘴巴一阵味,自己都讨厌,老清早胃口不开,光喝一杯茶,怕长脂肪,连糖都不敢放,婆妈。

 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。

 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,事事要想好几日,待我思想搅通之后,人家早已捷足先登,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
  我称这为老实。

 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。

 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,与我走,是机缘巧合,那年我二十岁,走运。

 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,天全黑了才离开,是苦学生的习惯。

  在小巷尽头,惨绿的路灯下,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。

 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,她步行,书包已初在地,但仍忍住哭,维持镇静。

 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我大声叫嚷,冲过去,挥舞着手中的球拍,喝止他们。

 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,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,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、讲师,以及警察。

  我极之愤怒,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。

 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,脸都青了,甩不了身,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。

  到那个时候,是人都知道我爱她,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。

 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,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。

  那日她打完球,没来得及换衣服。

  自那天开始,她开始约会我,有意无意,干什么都拉我一份。

 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,爱屋及乌,故此大学最后一年,过得很热闹丰盛。

 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,幽暗的木楼梯,乌黑的天井,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,在千金小姐眼中,穷些好玩,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。

  她家里很反对。

  反对得很含蓄。

  嘴里并无说出来,态度也还客气,但总不接受我。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,不合我们家要求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,我没来得及告诉她,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,她已经罹病。

  就是那一阵子,急痛攻心,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,使她灰心。

 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,守住母亲,不肯离开,她病了三个月,用尽我们的节蓄,终于逝世。

 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,措乾眼泪,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,她已与我疏远。

  她们家决定移民。

 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,其实是不必要的!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,不能长期交往。

 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,课本使人人平等,出来社会,略有差距,便如鸿沟。

  她决定离开我,结束这一段初恋。

 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:母亲去世及她离开,我悲苦得麻木,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。

 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,老人总要撒手离去,女友总会变心,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,但当事人身受,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,生命不再有意义。

  不过,还是送她到温哥华。

 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,我都忍耐下来。

 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:“你的涵养功夫一流。”

  人看我不起,有什么关系,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。

 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,行规步矩,待告别时,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,待我友善得多。

  回程中,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,要了威士忌加冰。

  喝得酩酊大醉,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,醒时飘飘然,大事化小,乐陶陶,自此染上酒癖。

  什么都放在心底,这是出身问题,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。

 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,半年后,不高兴再写下去,决定忠于自己,同她说工作太忙,没空写信。

 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。

  很明显,不久她就结了婚。

  真快,孩子都生下了。

 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?

  餐馆主人、学生、亲戚?

  匆匆几个月,就决定嫁过去,并得到家人允许,是什么缘故?

  这使我失眠。

 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,大家都长大了,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,都背着污点的包袱,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。

  只是她仍是她,只要我仍重视她,一切都没有关系。

  只要做得到,我都肯为她做。

  母亲已经不在,同谁在一起,都不必过她这关,这是一个大安慰。

  主要是我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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