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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


  §怀念

  两年前今日,她离开我。

  一定要走吗,我问。

  一定。她说。

  那日秋阳高爽,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,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。

  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。

  我跟着她的飞机去,请了假,陪足她一个月。

  初到贵境,情况十分乱,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,不到三日,两家起争执,来不及忙不迭找房子,说来也好笑,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,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,很快找。─搬家最费神,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。

  同别家吵完,自家又分开两帮人,吵起来,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。

  她很是烦恼。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,现在观点有些改变。

  我并没有乘人之危,反而安慰她说,安顿下来就会好的。

  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。

  在飞机场话别,变成她送我,真是高招。

  我有点迷茫,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。

  温哥华气温不算低,但也满园黄金色枫叶,人们已披上大衣,特别有离别情绪。

  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,带两罐啤酒,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,便可享受一个下午。

  可惜她没有留住我!当然,我也没有留住她。

  这其实是爱得不够,但当其时,双方都没有承认。

  蔡澜说的,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,一切都是爱得不够,不必找别的籍口。

  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,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,而是因为某一个人。

  我回来,她留下。

  匆匆两年。

  升了级,加了薪水,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,才后悔与她惜别。

  许多人说衣不如新,人不如旧,现在才晓得是真的。

  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,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,月色下音乐中,找美丽的异性共舞不算难事,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。

  这两年中,病过一次,喝醉了淋雨,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,染上气管炎,发高烧,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。

  没病死,但差些饿死。

  外头买回来的东西,通通不想吃,自己又不会弄。

  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,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,日间是水饺之类,晚上往往做海鲜,好手势,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伙。

  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。

  不然为什么,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,放在案头。

  久而久之,它成为摆设,永远不想拿走。

  从前,我是不喝酒的。

  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,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,现在太自由了,自由得寂寞,寂寞得伤心。

  我们开头还通信,是我先停止覆信,觉得没意思,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,白浪费时间。

  但照片仍在案头,银架子变了色,有空抹亮,不知为了什么,为了谁。

  几百个日子,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,建立新的社交关系。以她的魅力,不是难事。

  她并不是绝色女,皮肤是好的,白皙,稍微难为情,便会泛起血色,粉红粉红,可爱得很。身裁倒是一流,高挑纤细,穿什么都好看。

  平常不大化妆,略为妆扮,分外明艳。

  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,她愁什么出路呢,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,大把时间培养感情。

  我们这一头情况差得远,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,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,接了图则做,早七点半起床,做到晚上七点,热水洗把脸,吃简单的晚餐,看完新闻,已经瞌睡。

  也不光为钱,时间总要过去,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荡,不如用来赚钱。

  不过真是疲倦,月大做三十一日,月小做三十日,完全没有休息。

  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。

  像我这样的怪人,还挑剔别人呢。

  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,并无兴奋之色。

  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,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,像“安琪最近也丢了伴,不如介绍给他”或是“玛丽人很好,不过是寡妇”等等。

  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。

  心领了。

  两年后,同样的秋日早晨,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,起床后做了浓茶,扭开无线电,坐在露台上抽烟,预备稍后开始工作。

  电话铃响了。

  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,这是私人时间,不容骚扰,要约会的话,下周请早。

  不知恁地,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。

  有位小姐叫我说话。

  我说:“我就是。”

  那边笑,报上名字。

  我呆住了,她!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,功夫颇为老到,略为一怔,立刻恢复原状。

  “你在哪儿?”

  “酒店。”

  “回来渡假?”

  “找房子。”

  “不走了?”大吃一惊。

  “看看情形如何。”

  “不怎么好。”

  “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?”

  我但笑不语。

  “出来吃杯茶如何?”她问。

  我看着案头的一大堆功夫,一出去就交不了货,非得熬夜赶上不可,我最不能熬夜,人像僵尸,不能做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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