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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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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不起,坚,我对不起,我对不起你。” “我在这里。” 他陪我到六点半,然后起身穿衣服。 “我得走了。”他说。 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 “真荒谬,如果这种情形早三个月发生,一切多么简单。” 我沉默。 但如果他不离开我,我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珍贵。 “她在等我吃晚饭。”他轻轻的说。 我沉默,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妻子,煮好了二菜一汤,静静的等他回去,我是一个下流的女人。 我无法与任何女人相比,我没有人格。 他走了。 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,终于睡着了。第二天大清早,他来接我,仍与三个月前一样,仍是八点十分,仍是那部小车子。仍是先按楼下的铁闸铃。 我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停好,看着他下车,然后他抬头看我是否在张望他。我向他招招手。 他笑了。 我很辛酸,他上来后拥抱我,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:“我爱你。” 我一点也不怀疑。是他的确爱我。但是再爱我他还是娶了别人,他并没有等我一辈子。他并没有。他与我一样的坏。 他送我上班,我们一起吃早餐,我问:“你太太做事吗?” “她在银行上班。” “先送她,再接我?” “是。” “你不觉荒谬?刚与一个女人吻别,转头就去接另外一个女人。” 他笑笑,不出声。 我叹口气。 他问:“你爱我吗?” 我说:“我不知道,见不到你的时候,我想念你,见到你的时候,我又觉得无稽。” 他默然,隔了一会儿,他问:“你是不是很寂寞?” “我也有可去的地方,我也有其它的男友,但是我想念你。” “但是你可爱我?”他问。 “我现在为你做了这么多,难道不是爱情?” “我想听你说你爱我。”他坚持。 我说:“我一讲这句话,你就跑掉了。你不过是想听这三个宇。” 他不作声。 我觉得自己两只脚简直在云雾里。这个男人,本来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,但是我没有要他,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,抢夺之下身价暴涨,我摇身变为他的黑市情人。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来,我们一起看电视中的球赛。他喃喃的说:“……我一直爱你……你可以从欧洲的冰淇淋说到拜占庭、花生漫画、伦勃朗、狄啤士钻石厂、壁球、红楼梦,拜伦、林宝基尼迥旋器。我爱你。但是我如何爱你呢?我一点希望也没有,我是个小职员,受的教育有限,升职机会渺茫,我如何爱你?我怎么娶你?你腕上戴着金蚝劳力士,我尚有能力送你什么?我爱你,但我们都得活下去,这是现实的生活,现实告诉我,我只能娶一个银行女秘书,她赚两千,我赚三千,两人组一个平凡小家庭,生一两个平凡小孩子,她娘家有点钱,颇看得起我,津贴我们一层小单位住。在她来说,是最最美满的生活,但是你与她不一样,你有思想有知识,我不能要你,只好去娶她。” 我深深抽一口香烟,按熄。 “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。”我说。 “不过是躯壳而已。”坚低声说:“我只能爱你。” 我叹口气,“她要的不过是这样,求仁得仁,夫复何求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肯嫁我?”坚忽然问。 “因为,”我很直接的说:“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。” “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?”他问。 “因为我想我爱你。”我说。 “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坚问我。 “是的,我抱歉。”我说。 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,“你爱我,可是你更爱自己。” “是的,坚,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,这半辈子来,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,你不能说我不爱你,我对你的感情……” “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。”他还是激愤了。 “或许,但是感情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,如果你喜欢见我,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,如果不再要见我,就马上离开我走。” “你知道我离不了你。”他说。 “那么过一日算一日。” “原来我们可以结婚!”他气愤的说:“至少可以做恋人。” 我笑笑。“差一点点。”我说。 最残忍的句子是“差一点点”。 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,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,造化弄人,命运操纵一切。而性格操纵命运,我的自私性格…… 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,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,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,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。 那个女人我是见过的,很幸福的圆脸,一头珠翠,非常关心,穿着红色的衣服。 她不知道我是谁,然而我是最辜负她的人。 (上帝给我一点意志力,上帝帮助我,上帝。) 然而当我见到坚时那种罪恶的快乐……我是活着的,我高兴。我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,但是我想听他的声音,我不能控制自己。 坚说:“周末我不能够再来,她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看电视,很闷,我得陪陪她。” 我的脸上变了色。“不准!” “她是我的妻子!” “我不准!”我大嚷。 “不可以。”他握紧我两只手。 “不!”我满苦地蹲下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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