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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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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了这话,我并不觉得骄傲。 至今已三个月了。 我也约别的男孩子出来,其中一个叫班。 关于班,以前秉坚说他:“我不喜欢这个人,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,如果他有诚意,我们可以公平竞争,但他完全是混一顿免费午餐吃的那种人。” 我当时一笑置之,那时我在酒店工作,朋友爱吃多少吃多少,不过是签个名字。 我与女同事约好班,在小馆子里吃了三十多元的午餐,结果他照样拒绝付账,我那女同事与我僵住半晌,我是震惊,她是生气,结果由她放下钞票。我们走出馆子,连笑都笑不出来,我忽然想到秉坚,心中悔恨交织,我这样嫌他,但是离开他才知道他的好处,一路上心痛如纹,同样的收入,秉坚为我,无微不至,像班这种人,我发誓不会再接他电话。这好算男人!没钱爬出写字楼来干吗?为什么不在办公室吃饭盒子?跑出来叫两个廿多岁的女子付账。 回到写字模一算,这人吃我不下十来顿,我自酒店出来了,他请回我十来廿顿也很应该,不是我们女人个个计较,而是秉坚说得对,他根本是占便宜来的,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诚意。 我的心沉下去。 现在发觉已经太迟了。 我问我自己;现在梁秉坚再来求婚,我答应邀是拒绝?凭良心。答案:拒绝。我真的不爱他, 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边,唯一的办法是放他走。 但这个寂寞的空档没人填,实在是难渡。我深深叹口气。 我必须要把持自己,必须。 我借了嫂嫂的车子,开到新界的公路去,一路上绿叶如荫,风景如画,但是我的心门无法打开,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赏,我只需要一个忠实观众。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。 路上满街的男人,当我穿着银狐走过的时候,全部转头向我看,又有什么用?我病我痛时他们又不知道。 太阳热辣辣的晒在我一边脸上,我的眼泪缓缓流下。我是爱他的,到这个时候,我不得不承认,我是爱他的,可是爱管爱,一年半载之后,爱会褪色,我不能一辈子坐家里为他生孩子,计算着家用:一毛一分,哪一份是租金,哪一份归他母亲,不不,我做不到。 为什么他一定要急于结婚,为什么他不能再陪伴我长久一点? 我哭了很久,才独自开车回家。 星期一照常去上班,口袋要放着他送我的一只金挂表,那个星期一他来低低跟我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停了一停:“这只表送给你。” “送给我?”我茫然的问。 “是的,给你做纪念。我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,这表是我祖父传给父亲,父亲传给我的,约五十年了。” 我呆呆的接过那只精致的挂表,我一生人从来没有更珍重过一件礼物,我轻轻的把它捧在手中。当他离去,我把冰凉的金表贴在脸上,但那时我尚不懂得哭。 翌日我去配了一条金表链子,一直贴心挂着。今天又星期一了。 我走过马路的时候,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,我转头,呆住。 是梁秉坚。 我的喉咙哽咽起来,多久没见他了?一般的浓眉笔挺鼻子,朴实西装,人群熙来攘往间,我忽然发现了他,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 汽车响号把我们赶开,他拉着我过马路,我们站在路边,他微笑的看着我,我呆呆的注视他。 “你好吗?这几天下毛毛雨,你好象穿不够衣服似的——” 我张开口,想说话,但一个字说不出来,忽然想起拜伦的诗: If I should see thee, after long years, How do I greet thee, with silence and tears. “我们吃午餐,在老地方,好吗?”他问我。 我点点头。 “一点钟。” 我转头就走,用手按住那只金挂表,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。 他追过来,掉转我身子,一脸的诧异。 我就在大街上,众目睽睽之下,把头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,号淘大哭起来。 他开头手足无措,后来就明白了。 他扶着我一直向山上走去。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上班。 “……我不能离婚……” 我沉默着。 “她是无辜的……” 风啪啪吹在我的脸上,我的心与身都是冰冷的。 “送你回家休息吧。” “不,送我回写字楼。” 他陪我回写字楼,我告假回家。 服了镇静剂,我拉上被子睡觉,眼泪打侧流下脸颊,滴进耳朵。 我竟没发觉我爱这个人,直到今天今时。 我荒凉得如当年念大学时在欧洲旅行,到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迷了路,太阳不是我的太阳,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,鸽子成群的在身边打转,我仰起头想呵,原来我的生命终于此。 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了,我再也抖不脱逃不掉我自己的命运。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,我不想去开门。 但是它连续地响了三次又三次,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坚!他是这样子按铃的,我抖开电毯奔出去开门。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。“坚!” 我紧紧的抱住他。 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中。 “坚,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,我不知道!” 坚低声说:“我在这里,别怕,别怕。” 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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