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红杏与墙 | 上页 下页


  “王先生你这人不怕鬼真有点奇怪。”

  “我只是不怕你。”

  “我累了要休息。”

  “你还没回答我。”

  她只得说:“会,每天你会在酒杯反映里看到我的脸。”

  王先生哈哈大笑。

  原先以为,妻子假使设会客室约见年轻漂亮男子,那丈夫必定丑怪猥琐,但不,王先生约四十出头,中等身段,五官端正。他有一种成功生意人慷慨从容自信之态,好笑容,却又不卑不亢,仪容整洁,打扮合时。这样人才,走出街,不知吸引多少适龄女子,但他却没有留住妻子的心,或是,她的身躯。

  甚或,两者。

  但他们感情融洽,说话气氛,一如老朋友,彼此了解到极点,打情骂俏,也宛如情侣。

  再也没有更奇怪的夫妻了。

  她痛快浸浴,直至指尖发皱。

  然后呻吟一声,倒在白色大床上盹着。

  颈后仍有习知胡髭摩擦过发痒留痕,她缓缓伸手抚摸,心思荡漾。

  第一次见面,他喝完香槟,又坐一会,便温柔告辞。

  啊,他居然没有失礼。

  送到门口,也无吻别,他这样说:“第一次约会,我从不接吻。”

  她忍不住笑,“那要等到几时?”

  “第三次或第四次吧,视情况而定,我等你电讯。”

  “进一步,又需等多久?”

  “三个月到六个月,这要看女方的意思了。”

  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样懂得调情。

  他说:“把名字告诉我。”

  “让我考虑一下。”

  “可是,我已知道你住在哪里。”

  她哈哈笑,许久没听到自己的笑声,一定还有下次。

  醒来走到隔壁丈夫寝室,看到他在结领带。那是一条金黄色领带,照说颜色伧俗,太难配得好看,但他穿白衬衫深灰西服,一头清爽短发,说不出舒服。

  “还可以吗?”

  她露出赞赏表情,真丝领带在合身领口上结得很紧,一派斯文庄重。

  她点头。

  他微笑,“你说可以便可以。”

  “去何处?”

  “噫,我表妹忆如结婚,嫁立法局议员洪国立之子。喂,你忘了?岂有此理。”

  哇呀,大红烫金喜帖就在化妆枱上。

  她立刻赔笑,“十分钟就好。”

  他悻悻然,“迟到要毒打。”这次好像是真的。

  她急急进浴室,用面膜膏厚厚敷脸,慌张在衣橱挑晚服。

  女佣进来,“太太,王先生说穿这件,已替你熨好。”

  一看,是件肤色香蒂宜累斯旗袍,她一摸,幸好有衬里,“就是它了。”

  “我帮你梳髻。”

  “劳驾。”

  从前,肯定是娟娟时代,闺阁雇有梳头专人,今日,像所有现代人一般,非得身兼数职。

  很简单的发髻已经足够,匆匆上粉。

  她踏上芭蕾式平跟鞋便走。

  “太太,耳环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

  “太太,披肩。”

  天气冷冽,披肩不可无。

  她趾高气扬,“不多不少,刚刚十分钟。”

  王先生不放过她,“鞋甩袜脱。”

  他拉着她手上车。

  怎么看都是恩爱夫妻。

  他们没有孩子,也不想要孩子。

  像世上一切,你必须拿一样珍物去换另一样,孩子固然可爱,他俩不愿牺牲自由。

  到达现场,其余客人转过头注视这一对璧人。

  主人迎出,“阿康,欢迎欢迎,今晚酒席分开两厢,那边属于年轻人,他们打算跳舞喧哗到天明,我们这一边长辈吃完便可散席。”

  王实时抗议:“我为什么晋升老人席?”

  主人打趣:“这样吧,王太太坐那边,你与我坐。”

  她咧开嘴笑,好话谁不要听。

  结果他们坐在长辈这一边。

  稍后一对新人过来敬酒,新娘子礼服美丽如一团云,这还不止,稍后又换上一套苏州订制的大红百花彩蝶裙,那绣花在窍巧,都藏在裙褶里,走动张开才看得见满满七彩刺绣,富丽得难以形容,叫宾客喝彩。

  她安坐着微微笑喝香槟。

  她没有看见他。

  是,习知也在这一百多名长辈宾客中。

  他坐在一角,预备吃完鱼翅就走,稍后才发觉一对新人不赞成这一道菜,那么,他犹疑,吃完蒸鱼也差不多。

  明早要开会。

  或是,他一向不喜这种场合。

  但,主人家是他重要客户──“习知,你一个人来?不怕,我替你介绍我家少女亲眷”。他是认真的,一声呼唤,来了五六名花枝招展妙龄女,打扮极其豪华时髦夺目。有一个只穿丝织短裤,露着雪白肉孜孜大腿,全体穿五六吋高花盆底鞋,浓妆,戴假睫毛。好不容易挑到好位置坐在两对老夫妇之间。他为他们夹菜侍茶,忽然之间,习知看到了她。

  他怔住,一剎那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变得朦胧,只有她在他焦点之内。他就在她两张圆桌以外,缓缓喝香槟,没提起筷子。她微笑聆听身边一个中年女士发表伟论,怎么说呢,彷佛十分专注,但,大而闪亮双瞳却漫无焦点,她的灵魂压根儿不在酒席,不知游荡到便处。

  呵,习知心酸的想,带我一起走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