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红杏与墙 | 上页 下页 |
六 |
|
“王先生你这人不怕鬼真有点奇怪。” “我只是不怕你。” “我累了要休息。” “你还没回答我。” 她只得说:“会,每天你会在酒杯反映里看到我的脸。” 王先生哈哈大笑。 原先以为,妻子假使设会客室约见年轻漂亮男子,那丈夫必定丑怪猥琐,但不,王先生约四十出头,中等身段,五官端正。他有一种成功生意人慷慨从容自信之态,好笑容,却又不卑不亢,仪容整洁,打扮合时。这样人才,走出街,不知吸引多少适龄女子,但他却没有留住妻子的心,或是,她的身躯。 甚或,两者。 但他们感情融洽,说话气氛,一如老朋友,彼此了解到极点,打情骂俏,也宛如情侣。 再也没有更奇怪的夫妻了。 她痛快浸浴,直至指尖发皱。 然后呻吟一声,倒在白色大床上盹着。 颈后仍有习知胡髭摩擦过发痒留痕,她缓缓伸手抚摸,心思荡漾。 第一次见面,他喝完香槟,又坐一会,便温柔告辞。 啊,他居然没有失礼。 送到门口,也无吻别,他这样说:“第一次约会,我从不接吻。” 她忍不住笑,“那要等到几时?” “第三次或第四次吧,视情况而定,我等你电讯。” “进一步,又需等多久?” “三个月到六个月,这要看女方的意思了。” 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样懂得调情。 他说:“把名字告诉我。” “让我考虑一下。” “可是,我已知道你住在哪里。” 她哈哈笑,许久没听到自己的笑声,一定还有下次。 醒来走到隔壁丈夫寝室,看到他在结领带。那是一条金黄色领带,照说颜色伧俗,太难配得好看,但他穿白衬衫深灰西服,一头清爽短发,说不出舒服。 “还可以吗?” 她露出赞赏表情,真丝领带在合身领口上结得很紧,一派斯文庄重。 她点头。 他微笑,“你说可以便可以。” “去何处?” “噫,我表妹忆如结婚,嫁立法局议员洪国立之子。喂,你忘了?岂有此理。” 哇呀,大红烫金喜帖就在化妆枱上。 她立刻赔笑,“十分钟就好。” 他悻悻然,“迟到要毒打。”这次好像是真的。 她急急进浴室,用面膜膏厚厚敷脸,慌张在衣橱挑晚服。 女佣进来,“太太,王先生说穿这件,已替你熨好。” 一看,是件肤色香蒂宜累斯旗袍,她一摸,幸好有衬里,“就是它了。” “我帮你梳髻。” “劳驾。” 从前,肯定是娟娟时代,闺阁雇有梳头专人,今日,像所有现代人一般,非得身兼数职。 很简单的发髻已经足够,匆匆上粉。 她踏上芭蕾式平跟鞋便走。 “太太,耳环。” “不用了。” “太太,披肩。” 天气冷冽,披肩不可无。 她趾高气扬,“不多不少,刚刚十分钟。” 王先生不放过她,“鞋甩袜脱。” 他拉着她手上车。 怎么看都是恩爱夫妻。 他们没有孩子,也不想要孩子。 像世上一切,你必须拿一样珍物去换另一样,孩子固然可爱,他俩不愿牺牲自由。 到达现场,其余客人转过头注视这一对璧人。 主人迎出,“阿康,欢迎欢迎,今晚酒席分开两厢,那边属于年轻人,他们打算跳舞喧哗到天明,我们这一边长辈吃完便可散席。” 王实时抗议:“我为什么晋升老人席?” 主人打趣:“这样吧,王太太坐那边,你与我坐。” 她咧开嘴笑,好话谁不要听。 结果他们坐在长辈这一边。 稍后一对新人过来敬酒,新娘子礼服美丽如一团云,这还不止,稍后又换上一套苏州订制的大红百花彩蝶裙,那绣花在窍巧,都藏在裙褶里,走动张开才看得见满满七彩刺绣,富丽得难以形容,叫宾客喝彩。 她安坐着微微笑喝香槟。 她没有看见他。 是,习知也在这一百多名长辈宾客中。 他坐在一角,预备吃完鱼翅就走,稍后才发觉一对新人不赞成这一道菜,那么,他犹疑,吃完蒸鱼也差不多。 明早要开会。 或是,他一向不喜这种场合。 但,主人家是他重要客户──“习知,你一个人来?不怕,我替你介绍我家少女亲眷”。他是认真的,一声呼唤,来了五六名花枝招展妙龄女,打扮极其豪华时髦夺目。有一个只穿丝织短裤,露着雪白肉孜孜大腿,全体穿五六吋高花盆底鞋,浓妆,戴假睫毛。好不容易挑到好位置坐在两对老夫妇之间。他为他们夹菜侍茶,忽然之间,习知看到了她。 他怔住,一剎那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变得朦胧,只有她在他焦点之内。他就在她两张圆桌以外,缓缓喝香槟,没提起筷子。她微笑聆听身边一个中年女士发表伟论,怎么说呢,彷佛十分专注,但,大而闪亮双瞳却漫无焦点,她的灵魂压根儿不在酒席,不知游荡到便处。 呵,习知心酸的想,带我一起走。 |
虚阁网(Xuges.com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