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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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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?”我震惊,“那你的前途……华伦泰,才差几个月而已,为什么不撑下去?为什么不跟校方说清楚?也许他们可以帮你。” “我想过了,没有用的,这里面尚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用,况且毕了业又如何?找的工作也不过是一干几百块一个月。你们不同,你们念中学是用来打底,将来好念到博士……算了。” “你打算怎么样?” “找一份工作呀。” “找什么工作?” “当然不会是理想的工作。”她耸耸肩。 一个月后,她告诉我,她在尖沙咀一间时装店里做售货员,月薪干五,包一餮伙食,有佣金。 行行出状元,要是用心做的话,不见得她做不了店主。 原本我可以在这个时候退出,不着痕迹,但不知怎地,我放心不下,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。 我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,见到我她很高兴,呶呶嘴示意我坐下。 我假装挑衣服。 她很殷勤地同那个女客说:“正好……多么漂亮穿你身上,只一件,香港唯一的。” 我忍不住据嘴笑,那件衣服太小了,并不适合那客人穿,但无论如何,华伦泰还是把衣服推销掉了。 “下次再来,”她叮嘱道:“特别折扣给你,一定,我们好朋友。”她送客送到门口。 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。“伟明。” “你做得很好呀。” 她笑,“今天真好,老板娘不在,我做咖啡给你喝。” “谢谢你,华伦泰。” 她说:“连薪水与佣金,一个月才二千多,不过我很省,勉强也过得去,我反而觉得比读书时轻松,至少生活有了着落。” “后天大考了。”我说。 “伟明,考完试你会离开香港?”华伦泰难过的问。 “也许上加拿大去。” “我真会想念你的。” 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” “话虽如此,你是我唯一的朋友,真正对我好,关心我。”她强调。 “但是好朋友也没有为你做什么。” “够了。”她说。 “周末出来,我们去看戏。”我说。 “我的例假是星期一。” “那么就星期一好了,我请假。” 她笑了。 “再见。”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。 尽管华伦泰有一百个缺点,她最大的优点使是在狼狈的环境内化腐朽为神奇,她处变不惊,以平静的心境来努力工作,争取将来的光明。 多么可惜我不爱她。 这样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帮手。 母亲说:“真是难得。”她听了我的叙说。 “可不是。” “你仍然坚持女朋友要漂亮吗?”妈妈问。 “是。我跟爹爹一样,女朋友必须漂亮。” 妈妈嫣然一笑,“然则你认为母亲是漂亮的了?” “那自然。”我由哀的说。 不过我已暗暗决定,华伦泰是我的终身朋友,即使我到外国升学,我仍然会与她保持联络。 我在她工作的店里选购了一些零碎的、无关重要的饰物给母亲。 一条围巾,母亲倒还喜欢,其余的就没见她用过。 自然,母亲不会穿戴小店里无名的货色,母亲的风度姿态不是来得没有因由的,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,不由你不信。 华伦泰赚了月薪,故此身上也光鲜起来,因为个子矮小,她喜欢穿高跟鞋,我真不明白穿着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飞,她也做得到。 星期一我提早两节下课,开车去接她。 “上来坐一坐好吗?”她央求我。 我只得上去,另有一种喜悦。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,有点徐意,我发觉布朗太太病得已经很厉害了,两眼深陷,面色很差, 但看见我还是殷殷的招呼,像一只老去的蝴蝶,扑来扑去,为我张罗吃的喝的。我很不忍,将她推进房里休息。 我与华伦泰坐在狭小的厅中,良久没有对白。 隔了许久,华伦泰漠然的说:“母亲一去,我跟英国那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。” “什么──” “母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。”她说。 “以前你没提起过。” “提看也没用。”她坚强而苦涩地笑。 我感动地握着她的手。 “她很想念你,她希望我同你走,伟明,她看出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,你是一个好孩子,作为一个母亲,她不得不为女儿的前途设想,纵使过份一点,也值得原谅。” 我说:“哪个母亲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。” “可不是。”华伦泰微笑。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,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其他。 她说:“在香港我亦没有亲人,混血儿往往就是这点惨,到处没有根,就一颗心野得很。” 我们随即出去看电影吃饭玩得很畅快。 一个月后,我听得布朗太太的死讯。 我带了所有的节储去看她,但是华伦泰很坚强,葬礼是西式的,她全权处理,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同情。 她仍住在那个小小的平租的公寓里,只不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,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箩筐一箩筐的扔出去,屋子里顿时宽敞起来,那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消失了,虽然没有添什么新家俱,也像间新公寓。 “听说业主要收房子。”她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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