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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§米凯拉

  我在东京一个场尾酒会上碰见她。她是个金发女郎,俗称金丝猫。她很年轻貌美,头发剪得极短,贴在颈后,一双大眼睛是灰绿色的,穿件黑色长裙,个子很小巧。但是外国女人的好处是再小巧也还有坚实的胸脯。

  我以为她是银座某商行的女秘书,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关系职员。

  她先与我说话。她问,“你手中的白酒从哪里来?”

  我指指门角的侍者。“他替我倒的。”

  “我也想喝白酒。”她自己去倒满一杯。酒会有一百五十个人她偏偏选中了我,站在我身边不肯走,她非常健谈,英语很流利,夹杂着欧陆口音。喜欢与陌生人交谈的人多数寂寞,而且神经质,我想籍故避开她。

  她却问:“贵姓?”

  “王。”我礼貌地交上卡片。

  她把我的卡片放进小手袋。她仰仰脖子,“我是女大公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勤。”

  我问:“什么?”

  她微笑:“我不怪你,在亚州你们很少见得到女大公。”

  我笑。当然不。但是咱们这边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,彼此彼此。我的笑意更浓。

  我含蓄地讽刺她。“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?陛下?”

  她居然面不改容,继续微笑,“在东方,你叫我米凯拉。”

  “好得很,米凯拉。”我不耐烦。“那边有一堆人要我招呼,我过去一下。”

  “好。”她还是笑。

  女大公。

  老天。哪里有这么多女伯爵女大公、公主皇后,满天满场的飞。这明明是欧洲一个女混混才出道!借看个假名衔,闯关便当一点。

  我的女秘书仪态还要比她端正,至少她不会自己跑去倒酒,她会等一个男士把酒家过来给她。

  后来我便从东京回来香港,照常办公,忘了这个人。

  那是一个上午,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,女秘书按讲话机对我说:“王先生,有客要见你。”

  “谁?”我瞧瞧案头日历。“我今早并没有约见任何人。”我说。

  “是,但这位小姐要见你。”女秘书说:“是洋人。”

  我说:“请她进来。”我好奇,谁?

  来客推门进来,我一看马上倒胃口,我知这是谁,原来是那个假公主假什么。

  她倒是很精神焕发,一屁股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,把身子趋到我面前。她说:“今天我经过中环顺带来看看你,明天我又得去东京。”

 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。她今天穿牛仔裤、绒布衬衫,身材倒是很好,胸大腰细。腕上戴着几只时髦的K金镯子,像一个爱玩的飞机女侍应生。

  “王,这些日子你可好?”她一本正经的问。

  “好,托福。”我淡淡的说:“要喝杯咖啡吗?”

  “谢谢。黑咖啡。”她来不及地说。

  陛下,我心裹说,您的仪态,陛下。

  咖啡送进来,她猛然喝数口,叹口气。

  我并不喜欢她,奇怪、我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永远不感兴趣。为了礼貌我会给她十分钟。

  我闲闲的问:“作为一个女大公而在东京工作,欧洲皇室允许吗?”

  “哦,”她煞有介事地说:“十年八年前是没有可能的,现在我要争取自由——谁高兴老住在堡垒裹?”

  “你的堡垒在哪里?”我微笑,“在东京?”

  “不不,在慕尼黑。”她的面皮倒相当厚,“我在东京一间时装店做顾问,当然我在东京有私人公寓。”

  “香港呢?在香港住半岛酒店的皇室套旁?”我并不放松她,却也不拆穿她。

  “半岛又客满了。”她耸耸肩,“我们只好住别处。”

  “做女大公很有特权吧?”我又问。

  “不好!”她伸伸腿,“我不喜欢,男人们认识我,不是为了我本身,而是为了我的名衔。他们带我到美心吃饭,处处介绍:‘这是女大公米凯拉……这是……’我真受不了。”说得真的一样。

  我有点佩服她!但我还是站起来说:“谢谢你来看我,米凯拉,但是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,所以——”

  “再见。”我礼貌的说。

  “再见。”她说。

  女秘书把她送走后进来问我:“她是真的吗?”

  我说:“当然是假的。”

  “但卡片上明明说是女大公!”

  女秘书说:“我查过字典,女大公是奥地利亲王的女儿。”

  “奥地利亲王的女儿到香港的写字楼来干吗?她应该与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观剧才是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她是冒充的?”女秘书睁大眼。

  “百分之一百。好,让我们开始办正经事。”

  后来我想这洋妞也不容易,这么样子老看面皮到处混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,毫无疑问。

  没过多久在另外的舞会中又遇见了她。我不能记得她的假名,太长。在浅水湾酒店,她喝得已经大多,不停的说话,不停的笑,身边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,有点蜡烛相,在作其护花使者状。

  这个可怜的女大公。

  我走过去招呼她。“米凯拉。”

  她转身看到是我,脸上有点羞愧相,但马上换上一个勇敢的笑容。“嗨,王!”

  “想不想到沙滩走走?”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。

  “好的。”她沉默下来。

  米凯拉沉默的时候倒还可爱,灰绿色的眼睛非常大,非常具性感。我们在沙滩上缓步。

 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长裙,裙子有点脏,早就该拿到店里去干洗。

  “你好吗?”我问。

  “我喝醉了。”她很沮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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