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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“我也正想问你,为什么不好好的读书?”

  她说:“那地方又冷又寂寞,你走了之后,我等你来开学,谁知你又说不来了,我耐不住,便渐渐与别人走。”

  “也不必无心向学呀。”

  “我没有心思。”她说。

  “可以回来。”我并不接受她的解释。

  “我怕父母不放过我。”她冷笑。

  “你对他们有误会,他们也是为你好。”

  “为我好?事事叫我痛苦,算是为我好?算了,现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,我想穿了,人总得靠自己,经济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。”

  “你这样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吗?”

  “也顾不得了。”她苦笑。

  我说:“杨伯母叫我来,不外是想我陪你说说话,大家商量商量,你别误会她。至于我,我以前对你怎么样,现在也怎么样,你别多想了。”

  她转过头来,“你父母怎么想?”

  我笑,“谁耐烦他们怎么想?明年我都毕业了,有两家厂等着我去见工呢!这么大的人了,还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?”

  安安苦笑,“太迟了,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,我们再也不必假装。”

  “谁假装?”我说:“我们当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,我们都长大了。”

  “孝仁,你说话处处都顾着我的自尊,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?”她号啕大哭起来。

  我把她拥在怀里,她哭湿了我的衬衫,我叹了一口气,然后她忽然推开我,回房间去了。

  我坐了一会儿。想到从前到她家来探访,也坐同样的位子,但快乐时光过去不再回来,安安说得对,我俩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。

  天气已凉了,但不知为什么,这两天又开始有点桂花蒸的味道,风尽管啪啪的吹,阳光却仍然炽热。但一刹那秋天便会罩下来,这一丝阳光留也留不住,我与安安隔了两个华盛顿的冬天,追也追不回来。我抹了抹额角的汗,到现在我才明白,不是我肯不肯原谅安安的问题,而是我俩的缘份,到此为止。

  我默默的离去,到家坐在功课面前,发了一下午的呆。

  小姑姑来瞧我,她也坐在我对面,不发一语。

  她真是个明白人,嘴角带着一丝缥缈的微笑,一副过来人的样子。

  过了很久,她问:“完了是不是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不必过分难过,白头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她轻轻的说:“真正的白头偕老,是非常闷的一件事,也不值得向往。”

  我说:“但得不到的东西,往往是最好的。”

  姑姑说:“人生那么长的路程,孝仁,得不到的东西多着呢。”

  自从那次之后,我就没有再去找安安。

  母亲很高兴,她说:“不知道怎么神推鬼助的,孝仁就清醒起来。姓杨那样的媳妇,不要也罢,听说回来的时候,还带着身孕,一下子说病,去流产了,见鬼哪!”

  不是这意思,这不重要,主要是安安变了,她变得不在乎不上进,也不再爱我,由头到尾,我只是个被动的一半。

  我毕业那一个月,听说安安也找到了工作。

  她在银行里做了半年,发了帖子下夹,她要结婚了。

  从母亲宽慰的笑容里,我看得出安安必须结婚的原因,新郎是什么人已不再重要。

  安安整个人的前途毁在她父母的手中,可恨的是,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时候,安安仍必须拖着她被毁的前程活下去。

  我送礼到杨家,杨伯母见了我黯然。

  我与安安在书房里见了面。

  不知怎地,她脸上的清秀一去无踪,浓眉改拔得细细的,一双大眼睛仍然美丽,却少了以前那份神采,我打心里难过出来。

 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,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态,不是没有自暴自弃的成份。

  我很心痛,说不出来的苍凉,眼中充满了泪水。

  她很平静,轻轻地说:“如果有人要落泪,应当是我,孝仁,断不应是你。”

  我说:“我的心死了,我只想到一件事,当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,我如果有勇气拐着你去跳楼,倒也一了百了。”

  她垂下大眼睛,“那可不值得呢,为我这样子的人……”似笑非笑的表情。“我一生人没开始就完结了,唯一值得回忆的事,不过是曾经拒绝过你。”

  我细细回味这话,益发难过,我就这样的走了。

  安安一直坐着,没说谢,没说再见,也没送客。

  是杨伯母送我出门的。

  我心想:你这个愚昧的女人。

  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。

  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才再能恋爰呢?抑或只一辈子爱安安一个人呢?

  前程无限美好的在等着我,而我的心头却结了一个痂,永不褪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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