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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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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之间,我笑起来,母亲终于走运了。 我上楼去看她,给她一瓶冻啤酒。 她洗了头,正在吹干,手臂不大转得过来,嘀咕:“五十肩,吃多少止痛药也没用。” 我取过风筒,替她把头发吹得半干,梳通结好。 “你富贵了。” 我不出声。 “老凯什么岁数?六十多了吧,照说,他应当挑选我这般年纪得女伴,五十岁出头,十分配对,可是,男人会这样想吗,才不,四十的要找廿多岁女友,六十、八十也喜欢幼女,而只要有些财力物力,总能得偿所愿,我见过七十岁男人与玫瑰花般新欢翩翩起舞,确是世上最不公平事。” 我仍不出声。 “联合国平权会能理会这种事吗?我不认为。” 我站起来,拍拍她肩膀。 “你两个妹妹都在伦敦,一个仍然说要到日本。” 我没有意见,我只知道,她实在把生活搞得太过复杂。 她喃喃说:“能找到老凯这样的丈夫多好。” 大家都累了,尤其是母亲,我没问她怎么会找上来,她有她的办法。 我一个人回房睡着了。 一早醒来,把婚纱轻轻摺好,收进盒子里,收到橱顶。 我去看母亲,她正把客房里整套银器梳妆用品收进行李里,一边在搽口红,含糊地说:“蛮漂亮,是古董紧,嫁老人,用古董……” 管家敲门,“已经安排了人替朱小姐看房子。” 母亲十分欢喜,“果然言而有信,咪妹,你真幸运。”她不知就里,光艳羡金钱来源。 我去找凯达,他坐在书房沉思。 我说:“丈夫,你早。” 他抬起头来,“妻子,走近一点,听我说话。” 他握住我的手。 “从前,镇上还有马车,我幼时常常听到嗒嗒蹄声,不知怎地,今晨,我似又听到那种熟悉的嗒嗒。” 我把脸藏进他的双手,“一定是家母聒噪影响。” “不是的,时日近了,我将回去见父母。” “不会,不会。” “不要怕,我内心十分平安,你随母亲回家陪外婆吧,恕我不便远行。” “我不想离开你。” 正在这时,煞风景的母亲嘭一声推开门进书房。 我与丈夫相视而笑,如果没有她,我们会相对流泪。 她悻悻然,“你们一老一小倒是笑声不绝。” 我回答:“托你鸿福。” 她说:“我要走了,还有两个女儿在伦敦等我,你们都是心肝宝贝,对,款项已经有进户口了吗?” 管家在身后出现,“夫人,都照你的吩咐做妥,车子在外边等你,行李已经拎出。” 母亲点点头,“女儿,过来我拥抱一下。” 我摇摇头,“一路顺风。” 她叹口气,转身离去,她这阵旋风飚了一日一夜。 母亲到底是悲剧或喜剧人物呢,想她自己也分不清楚,她肯定不是青衣,也不是花旦,她是女丑生。 我转过身子想向丈夫道歉。 他比我先开口:“没问题。” 我与他挤在丝绒沙发里,头藏在他腋窝内,“这张沙发从何而来?” “与所有家具装修在这屋内五十多年,童年时我与家母时时这样依偎着说故事。” “什么故事?” “哥利伐与大人小人国,小飞侠与永不地,金银岛,鲁宾逊漂流记,到长大识字,亲自阅读,发现情节远不如母亲讲的动人。” “啊!”我由衷感动。 “我们动身去伦敦吧!” 我们乘小型飞机来回,丈夫进医院检查,我叫司机载我到榛路,他踌躇:“夫人,让我查一查街道图。” 榛路好似并不出名。 半晌他说:“知道了。” 他把我载到嘉瑶旧居。 我抬头一看,依稀相识,可是,楼梯口並没有记忆中宽大,外墙剥落,残旧不堪,这里? 正在发呆(这个字不认识,我姑且当做呆),一只腊肠狗斯斯然走下楼梯,一见人、胆小的它往后缩,我脱口而出:“殊鲁,是你吗?” 它的主人朝三暮我看来,“是哪一位?” 我认得他,他是嘉瑶家里那个多情表哥,可是,他不如照片英俊,他十分瘦削,而且神情傲慢。 我轻声发问:“嘉瑶在吗?” 他上下打量我,“嘉瑶结婚了,随丈夫住在新加坡。” 他不想与我多说,牵着狗往街上走,到门口,看到车子与司机,才回头再看我一眼。 我微笑,“你呢,你与女友结婚没有?” 他忽然黯然,但是没有回答,朝对面小公园走去。 这时我知道,山上只有三日,世上已千年,事变情迁,榛路再也不是从前的榛路,是记忆愚弄了我,像凯达,他说什么都坚持,我象他小女友微微,我们都错了。 司机不放心,走得近一点。 我看看二楼窗户,静静离去。 以前一直想:假使一日身边有钱了,必定要置榛路公寓,今日,我只希望外婆与丈夫身体健康。 史律师在摄政街公寓等我们,他告诉我:“大家都很高兴意外,积克病况首次受到控制。” 我高兴得哽咽,掩住喉咙,笑声如一只青蛙,失态到极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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