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杜鹃花日子 | 上页 下页


  我很感喟,“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,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?即使有,也不会被欣赏,不!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,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,如何?”

  他微笑,“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,我没希望。”

  我不说什么。

 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。

  两个人都淡淡的,提不起劲来。

 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,但感情却没有燃烧。有些男女排除困难,千辛万苦的结合,简直惊鬼神动天地,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,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,我心中啧啧称奇,那种不顾一切、勇往直前的精神,不理值与不值,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。

  谢老太走后,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,抑或根本没有热过?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,钻象牙塔,靠想像力找生活。

  人家在半夜写,我在早上写,寒冷的大清早,简直不想起床,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,一方面跟自己说:清是清苦点,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,已是天大的幸运,写字楼的工作虽然不必天份,但是日日对着一群志不合、道不同的人,也真够烦。

  日日寂寥的过,想想真怵然而惊,然而为嫁人而嫁人?永不。

  这份固执令得妹妹非常恼怒,她认为一日我不肯成家,一日她有义务要照顾我,而我故意令她担心,她认为是不可原恕的事,因此她以朋友身份,约了周君到她家作客。

 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脾气,我正在讶异他如何会应允下来,到了那日,才发觉他偕一女孩子同来。

  我挑起一条眉。

  竟这样嘛,没有一个是好人,心头不由得紧了一紧,很不高兴。

  妹妹做了许多好菜,一手抱孩子,一手帮女佣招呼我们,我取笑她。“像不像章回体小说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,她像是时光隧道的产物,现时很少有这种有闲阶级了。”我瞄一瞄周君。

  与他同来的女孩笑说:“说起小说,真是的,我小时候就看你的小说了。”

  我如被什么锋利的针剌了一下,顿时默静下来。

  这餐饭吃得既长且闷,好不容易捱完,周君要送女友回家,站起告辞,我才有机会松弛一下假笑得发酸的嘴角。

  妹妹老老实实的向我道歉,“对不起,我不晓得他会那么离谱,带女友上来示威,这回子真是赔了小菜又折兵。”

  我骂她,“多事多出报应来了。”

  她说:“你发怒?为什么?是否因为心中酸溜溜?”

  我学着那女孩子的声音:“‘我小时候……’我七老八十?她小时候看过我的小说?至多比我小三五岁!”

  “姐姐,看开些,我何尝不是小时候看你的小说,谁让你廿岁就开始写?人家廿岁开始看,不是小时候是什么?”她抿着嘴笑。

  “气得我!”

  “是不是看见周君身边有人,不自在?”妹妹不肯放过。

  “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样,身边要人也很容易。”

  “有点酸溜溜的味道——”她笑,“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对他有好感?”

  “他不来追我,”我说:“我怎么承认?”

  妹妹叹叹气,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,你还要他踩着风火轮来迫你,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随?你写小说写胡涂啦,眼白白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,被那种故作天真状的小女人拣了大好便宜,我要是你,我会懊恼得吐血!”

  “别说下去了!”

  我忍无可忍,打道回府。

  知姐莫若妹,她句句说得属实,我还以为周君还会上来痴缠一番,谁知现实中的追求点到即止,我心头不是不烦躁的,费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镇压下来。

  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那么大的困扰,看样子我对自己的感情不大了解。

  电话铃响,我去接。

  “凌感?”是周君的声音。

  我没好气,但越是要装出平淡无奇的样子来。

  “每个人都对你那么关心,就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理。”

  我客客气气的说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  “我妹妹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。”他没头没脑。

  “妹妹?什么妹妹?”

  “刚刚那个女孩,不就是我堂妹?怎么?凌器没跟你说?”他诧异。

  我明白了,凌器的诡计。她要看我出丑,毫无疑问,她不会放过我,要我承认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。

  虽然这样,我却松懈下来,原来是堂妹。

  “妹妹下个月要结婚,我陪她置些东西,顺带与她在凌器那边吃了饭,你不介意吧。”

  我说:“你今天特别的活泼,特别的漂亮,特别的伶俐。”

  他笑,“是不是有堂妹衬一衬,立刻不一样了?”

  我一怔,串通的,他也不是好人,他与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应。

  “凌感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你是嫌我反应不够热烈,事事不够主动,可是?”

  我不语。

  “你以为我是被谢老太与凌器牵着鼻子走?是不是?”

  他都说中了。

  “瞧,我还不是自动打电话上来了?”

  我仍然维持缄默。

  “明天下午我来你家找你如何?”

  我终于开口:“明天见。”

  在这以后,编辑们找我,就没那么顺利了。

  阿施叫苦连天,“才女啊,你跑哪儿去了?你没稿了,明天派人来取如何?”

  “明天?你跟你老板说,我不写了,没空。”

  “喂喂喂……”

  我已经挂了电话,有空不会写信给谢老太报告好消息?

  老潘又问:“你一向不脱稿,最准时,怎么现在搞得咱们心惊肉跳的?帮个忙——”

  “没有商量,我没空,不写了。”

  “是不是红鸾星动,凌感,我们派人来跟你作个故事如何?”

  “不写就不写,别出怪招。”

  妹妹说:“这阵子报纸杂志上少了‘凌感’这个名字,看上去特别清爽些。”

  我也笑说:“可不是。”

  周君说:“我也说是。”

  我投过去一个白眼。谢老太会怎么说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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