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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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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意外 那天早上,我踏着脚踏车去公园,买了一大束花,把书本用一根带子缚在车后,自觉非常风流潇洒,公园的人投给我羡慕的眼光,我觉得这一刹那才是不寂寞的,因此非常开心。 我把车子踏出公园,才到门口,好景不长,一辆小跑车斜路驶出来,我连忙刹车,他却缓缓的撞向我,一切像电影镜头一样,我急急把脚车拖到一边,摔跤,跑车的轮子压过脚车,我的肩膀先落地。 跟拍武侠片似的,我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,四周的人围上来,尖叫,疼痛在那一秒钟传过来,我痛得惨叫一声,倒在地下起不了身。 跑车中的驾驶员是个男人,他奔出来要扶起我。 我说:“不必了!”其实是呻吟。 他来拉我,我大声叫,“我的骨头断了,不要动我!叫救护车!” “我送你到医院去。”他急得几乎哭出来,“我扶你,这样快点。” “笨蛋!”我一头冷汗,“我进不了你的车子,快去叫救护车!” “试一试,我是医生,你的右手上臂骨与颌骨断了,忍一忍疼,可以进车子,叫救护车起码十五分钟才来。来,试一试。” 人越围越多,眼光都是好奇的,我并没有流血,不能满足他们,因此我决定进他的车子。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,他说:“唉呀,膝头全破了。” 我一头的汗,相信他也看到了。 他说:“忍一忍。” 他开动了车子。 隔着窗门,我看到了我的脚踏车,我的花束,我的书本。 我挣扎着说:“书本……” “我赔你。” 然后我一口气松下来,只觉得全身痛,痛得像每一寸身体都像千万枝针在剌,我想我是昏过去了。 醒来的时候我正被移动到担架上去,我顺手抓住一个人,我说:“痛……” “是,是,马上好了。”还是那个人。 我居然相信他,温驯的点点头。 “要通知你家人,电话是什么?” 我告诉他。 我快要死了,我想,快了。 医生过来给了我一针,护士剥了我的衣服,伸手摸摸我的骨头。 完了,我想,我的脚车,我的花束,我的新牛仔裤,完了,原来如此,我完了。 气急攻心,我又昏了过去。 再醒来的时候像电影,我穿着白衣服,家人围在身边。我想,我要死了,所以他们都赶了来哭。 妈妈并没有哭,她向我瞪瞪眼,“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电视,你不相信,看!” 她还骂我!她一骂我,我反而哭不出来,看样子我会活下去。 我微弱的抗议:“……痛。” “谁叫你把脚车驶进那条路去了?那是通向停车场的啊!人家刘医生煞车快,不然你早完蛋了。” “现在呢?” “现在你断了两根骨头,自己压断的,医生说,幸亏你年轻,一星期出院,不可拿重物,明白没有?” 信不信由你,我忽然有一阵失望,“呵,这样。”我想起来,“那么失事现场的东西呢?” “都叫刘医生送回来了!你这冒失鬼,给别人多少麻烦!” “我给他麻烦,真会说!”我不服气,“我都几乎痛死在这里了!” “疼什么!拆了石膏就没事,你好好休息一下吧。” 铁石心肠。 我说:“我不能写信了。”我看着我的断臂。独臂刀。 “你一年也不写三封信,你那双手,除了玩,什么也不干,我走了。”妈妈站起来。 “明天来不来?”我问她。 “上午来,这些小说给你带的,好好的看。” “谢谢。” 她走了。 我们家没有悲剧意味,我拿起武侠小说,床头还放着一篮苹果,我吃一个。 手臂像神迹似的,忽然不疼了,但是打了石膏,又挂在脖子下,非常不便。但是我决不会让一条手臂妨碍我看小说的乐趣。 现在我是名正言顺的病人,要喝水,按铃,要吃饭,按铃,难怪母亲没有好脸色,这笔住院费不知道怎么报销。 医生来的时候我展示一个大大的微笑,他很开心,我接受了两次住射,下午睡了一觉,醒来再看小说。 这种生活是不坏的,如果短期过一阵子,有益身心,但不能一辈子住这儿,当然。 吃了饭我又睡了,等痊愈之后,我会胖的,我想。 妈妈似乎很放心,她并没有打电话给我。 我睡得迷迷糊糊,听见有人问护士:“她怎么样,她没事吧?” 护士笑答:“她很好,很乐观,你别但心,她不会有事的,才断了两条骨头。” “才断两条?”我睁开眼睛跳起来,“你想我断几条?” “你醒了?”那个人趋向前来。 “是的,我醒了,你是谁?”我抢白他。 “我是刘家豪。” “刘家豪是谁?”我看着他。 “刘家豪?我就是开车撞倒你的刘家豪呀!” “你?”我火辣辣的火起来,为他吃了这么多苦,却连妈妈都不同情我。“你走!不要让我看见你!走,快走。” “我是好心来看看你——” “我很好,你不必来看我,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。”我大声的打断他。 “你——” “我怎么样?我没给你撞死,你是不是有遗憾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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