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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她也实在累了,一下子就面孔转向侧里,呼噜呼噜的打起鼻鼾来。

  我看着她那张几臻完美的鹅番脸,摇摇头。

  刚坐下再看小说,电话铃就响,我在书房接听。

  “家康,新年快乐。”

  “哪一位?”

  “我。”

 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谁?子君?”

  “你不认得我的声音?”子君在那边干笑。

  “新年好。”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
  “你在家吗?”她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
  不知恁地,这个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子君,不像是我日夜想念的子君。

  “怎么一回事?”她问: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

  “一煞时不知说什么才好,子君,你没有节目?”

  “我上来看看你,好不好?”她问。

  我明白了,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如意,她是想趁新年来挽回这一段感情。

  我沉默很久,我不是精打细算的人,但心中也颇为苦涩,呼之即来,挥之即去,不是不可以,完全视乎我爱她有多深。如果我真正爱她多过爱我自尊,那应当张开双手来欢迎她。

  我说:“我很想念你,事实上……你上来吧,我有朋友在这里。”

  “我们马上来。”她松一口气。

  “你们?”我怔住。

  “我与他,我们两个人上来跟你说说话散散心,小王小林说昨日你大醉,我很过意不去……”

  我苦笑,还自作多情,以为她回心转意呢,哪有这种事!分明她是可怜我.要给我一些温情——带着她男朋友上来给我温情!

  “不必了,你们有你们的事儿,我很好,子君。”我向她保证:“我有朋友在这里陪我,真的。”

  “别喝那么多。”

  我莞尔,“是。”女人总是这样子爱教训人。

  “家康——”她却语还休。

  “我明白你要说什么,不用内疚,我会痊愈,没有大不了的事,时间总会过去,事情也总会过去,你给我放心。”

  “家康,你要多多保着。”

  我问:“子君,你还是那么漂亮温文?”

  “说笑了。”她非常难过。

  “于君,勿以我为念,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。”

  她忽然饮泣。

  我轻轻叹气。到底那么多年的交情二千多个日子。

  “再见。”她说。

  我挂了电话。

  回到床上去躺着,我落下泪来。

  真老土,这样难舍难分!为什么要分手?如果刚才子君真的表示要吃回头草,我会不会答应?我的自尊心那么强,人那么固执,真的,我未必会一笑泯恩仇。看样子我们这一段是真的完了。

  一个很平常的故事,我是平凡的男人!子君是普通的女子,在一起四年,久紧必散,真的也算是正常的感情。

  所特别的是躺在外边,像朵玫瑰花般的女子,与她在一起,那才够惊险刺激呢,居然在除夕夜冒认是我的妻,把我自街角勾引到这里。

  我发觉我笑了,多久没笑?自己也数不上来。公司里大班一直指着我说:“梁,为何愀然不乐?知不知道你的情绪会影响旁人?”

  真是鸡蛋里挑骨头,别人哪里会我的喜怒哀乐?

  以前又有一个大班向我上司挑剔我:“梁一天到晚笑,有什么事那么好笑?有时心情坏,还看到他笑,越发心烦。”

  上面那两个故事千真万确,现在说起来十分好笑,但当其时当事人多么困惑!千万不要为别人而改变自己,真的,一个人哪有可能讨得全世界的欢心。

  子君看我不顺眼,所以她找别人去了,可以说是天公地道,希望我会碰到一个人,视我的优点为优点,而我的缺点,她看不见,或是无所谓。

  我忽然想通了,思想十分明澄。

  伤口还在牵痛,但看得到已经长出新肉,嫩红色的疤痕,触目心惊,但总有一天会消失、平滑。

  做人就是这样,一次又一次的考验,一次又一次的挑战,一次接一次去克服,然后,成才了!嘿,多么可笑,多么无奈,但是既来之则安之,一年又一年,也是这么过。

  我看完整本小说,明媚还在睡。

  她有没有职业?她干哪一行?是女强人?是女歌星?是女作家?是公务员?

  有没有兄弟姐妹?那个穿西装的男人,是她的前度刘郎?她住哪里?

  她的爱好是什么?除了勾搭男人,还有没有别的所长?她会烹饪,会不会缝纫?她去过哪些地方?,是留学生吗?在哪一国留学?念哪一科?我都想知道。

  等她醒来,我要一一问她!我全想知道。

  对我来说:她好比地图上新的版面,全属未知,要多新奇便有多新奇,我可以像探险家一样的发掘她的优点。

  一个全新的人!

  她转一个侧,睡眼朦胧的问:“什么时候了?”

  “别管,累就睡下去。”

  “赶明儿你也到我家来睡,公平交易。”她起来到浴室去。

  我又笑,人的心变得多快,我指的是自己的心,不是别人的心,别人的心怎么变,我不管!我适才还在大叫子君的名字哪,此刻又对别人发生了兴趣。

  明媚打呵久,“好睡好睡,南柯一梦、游园惊梦、红楼梦、蝴蝶梦。”

  我把笔记本子交给她,“写下你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。”

  “你真的还想见我?”她问。

  “当然。”我由衷的说。

  她二写下。“为什么中国文学与梦境有这样深奥的关系?”她问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做人根本似做梦,”我说:“我们有很多机会详细讨论这个问题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
  “你不觉得我们相识过程有点荒谬?”

  “何荒谬之有?除夕夜,喝得半醉,大家谈得拢,别食古不化,拘泥于小节,同你说,我从来不信这些。”我说:“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开始,我对我们前途是乐观的。”

  明媚笑。

  “现在我的访问要开始了。你几岁?做什么?经济是否独立?对我印象如河?平常有些什么活动?家里还有些什么人?”

  她轻轻答:“新年快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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