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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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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感觉到很写意,也不管是否失态,伸个懒腰,叫了一客冰淇凌。 他说:“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……太像了。” “是吗?”我说:“可是外婆一直说我像爹。” “不,”他固执的说:“你像母亲。昨日下雨,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现,我以为是她……真正吓一跳,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,这个式样的旗袍,平直的前刘海,天真的笑声,在同一幢屋子内,时钟仿佛完全没有摆动,又回到了三十年前,我偷上你家,差点给老头子用扫把拍走。” 我忍不住大笑,前仰后合。 何锦申叹口气,“你们两母女脾气都一样,模样虽然秀气,却异常豁达开朗。” “谢谢你,何先生。” “你父亲过世后,生活有点困难吧?” “‘有点困难’?我们一直靠卖字画过日子,过年大鱼大肉,母亲便指着桌上的菜说:‘这是任伯年的扇面,吃吧。’哈哈哈。” 何摇头。 “别担心,”我掉过头来安慰他,“祖父与外公两家的字画还有得卖的,我还不是在念大学?” “你可有男朋友?”他忽然问。 “有。”我说:“他在英国念文学。” “你们母女俩快乐吗?”他又问。 “生活中谁没有高低?大致上还算不错,”我据实而报,“我们一家都是乐天派,尤其是父亲,风流名土,不懂得忧心,我与妈妈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英年早逝。”我说。 他不响,看看海。 我轻轻说:“何先生,何太太也是个著名的美女。” “啊是,”他说:“美女。”语气平淡。 他也长得英俊,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,一点不显老,身裁比许多年青人还好,又懂得穿衣服,但是父亲……如果我是母亲,我也会毫无犹疑地选择父亲,我记得父亲的书卷气与好学问,琴棋书画无一不晓,与母亲谈柳水的词,直到深夜,他们是神仙美眷,母亲唯一发娇嗔的时候是因输了围棋。 何说:“你父亲好学问,早年的剑桥大学留学生,我比起他,简直是个粗人。” “何先生何必太谦,家父不善理财,而何先生腰缠万贯,是社会栋梁。”我安慰他。 他苦笑数声。 他开车送我回家,我请他上楼坐,他又不肯,我笑他“好不婆妈”,他忽然伸手拧我的脸一下,我有点不好意思,蹬蹬跑上楼,到露台看下去,他车子还没走,见我探头望,扔上一团东西,我一闪;“咚”声落在金鱼缸中,然后开动车走了。 我以鱼网捞起来一看,是一张纸包住一颗鹅卵石,纸上写:“明夜八时,在街角等你。” 我并不觉得罗曼蒂克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出来。 我瞬即觉得应当同情他。 这么一个身家亿万的名人,为了要寻找年青时代失落的一段感情.到这所古宅来寻他的旧梦,然而他不知道,这段梦中并没有女主角,母亲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他,她当他是好朋友,但是她爱的只有父亲。 现在他又误会了,他以为我是母亲的替身,不不,我不是母亲,我与她没有半点相像,我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快乐人,在大学里我念的是医科。 母亲也不抑郁,从来不,她乐天知命,努力向前…… 这一切是一个梦。 母亲说:“可怜的何锦申……你外公痛恨广东人,尤其是家中开赌档的广东人,当时我与他是港大文学院同学,后来开仗了,都只好辍学,他照样常常来,用字条包了鹅卵石仍上来,约我出去见面,但是我并不动心,我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,我只觉得他非常幼稚好笑,故此置之不理,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为了老头子不予我自由,事实不是这样的……像他那样的男人,什么得不到呢?我真想不到。” 隔了很久我说:“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。” 母亲笑,“如果他会诗词,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。” 我明知不该,但天性滑稽,忍不住大声说道:“吾爱如晤,昨日相见,惆怅旧欢如梦……”然而终于不觉好笑,可怜的何锦申。 他不但过时,而且毕竟老了。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,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,钱的用途在乎够用,我们不需要更多,我们什么都有,特别是幽默感。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,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,到街道转角去找他。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。 他在。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,他靠在劳斯莱斯外。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—— 我诧异地问:“真是你?” 他点点头。“我等你换衣裳,今天是我生日,你能够出来真好。” 我同情他,今天是他的生日,他还那么英俊,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,但为了旧情,他来到这里,明天,明天我再点醒他吧。 “好的,”我说:“我会马上下来,祝你生日快乐。”我与他握手。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,告诉我,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,都是他的产业,我礼貌的说“多么好”,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,我已尽了力了。 食物很好,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,开香槟的时候,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,我暗暗说:明天,明天送还给他,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。 他与我跳舞,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。 我问我自己:假如你是母亲,现在——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? 我偷偷的答:父亲。 可怜的何锦申。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。 那夜送我回家,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,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,两人闲谈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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