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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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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。我吃痛,大声嚎叫,“打死我,打死我好了,真面目可卖出来了,忍得很辛苦吧,我原是眼中钉,快快除掉我图干净如何?” 父亲簌簌的发抖,“天呀,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,怎么可以?怎么可以?” “还是要我死?你们说,你们说!”我不放过他。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:“像你母亲!冷血、自私,世人爱你,你恨世人,心理不正常!” “都骂出来了,好,好得很,”我狞笑,“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,太伟大了,拿石头扔我?看我痒不痒、痛不痛,到电台去广播呀,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——”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,挥出击打我,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,半边脸像是要飞出来,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,嘴角渗出咸味,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,撞在地上,后脑先着地,四肢渐渐麻木,失去知觉,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,“你打死了她,你怎么可以打她?” 我昏死过去。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,睁开眼来,医生说:“好了好了,没事,一点都没事。” 我的记忆所及,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,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。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,我别转脸,不要看他。 后母说:“只肿了一只眼睛。心媛,别这样,你父亲已经很内疚,别这样。”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。 父亲站起来,“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,唉。” “可是谁看顾心媛?”后母问。 “她已经十八岁了。”父亲说:“来,我们走。” 做戏,完全是做戏。 我眼看他们,一起与医生离开。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,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,她住院安胎。 我不是没有内疚,怪只怪自己太冲动,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,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,我还年轻,他们不应与我计较。 一星期后,父亲进我房来说: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。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,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,手心出汗、头痛。我苍白的想:完了,他要与我摊牌了。 我看看他。 他说:“心媛,你妈妈流产了。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,她就开始流血。” 当然是我的错,毫无疑问。 “心媛,十年了,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,立意要与她做仇敌,为什么?” 我看着地,不出声。 “为什么?心媛,她对你不错呀。” 我仍然不出声,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,嗒,嗒,嗒。书房内万分静寂,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。 “心媛,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,为什么?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,你为什么放不开来?你到底想怎么样?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?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?你说呀……” 我不说,我把头抬高,看着天花板。 “心媛,你这样子,我很痛心。” 我微笑。 “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,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。” 这是正题。 我开口:“现在转校,很不容易。” “我正在替你注意。” “找到学校的话,又不影响功课,我愿意去。” 一大段沉默。 “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心媛,只要你肯认一声错……” 我打断地:“我唯一的错,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。”说完之后,因觉得太戏剧化,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。 父亲呆呆的看我,当我是疯子似。 笑完之后,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,回房睡觉。 他要我离开家,我眼睁睁的想:妈妈不要我,父亲要赶我走,而这一切,还都是我的错。 我一夜没睡,面色很差。 放学回家,后母躺在床上,面色比我更差,我有点难过。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,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!这个家将不属于我。 我没有说什么。 那夜我半夜惊醒,做恶梦,吓出一身冷汗,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,流落在一片荒漠中。我并没有哭,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。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,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。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。 我略为留神,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。 “……你早点睡,”是父亲。 “怎么睡得着。” “她又不领你的情。” “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,父母对子女好,岂要他们领情?这原是我们的责任。”声音极低。 父亲沉默。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。 过一会儿父亲说:“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。” 叹息:“……正是我失败的地方。” “放弃吧。” “放弃她,对她来说,有什么损失?她迟早要长大成人,有她的事业,有她的家庭,损失在你,你只有她一个女儿,养得那么大,她离开了你,你还有什么?” “我有你。” “你不想多一个心媛?” “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。” “你还可以努力一点。” “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,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,每次对她好,她就怀疑不对她好,她就反感,叫我怎么做才好?整整十年,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,现在十八岁了,你说,怎么办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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