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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当年,母妃死时,他只觉末来被黑暗的丝网铺天盖地给封死了,从此以后,他只能走上母妃为他选择的那条路。

  师傅自刎逼他继续走下去,他只看见师傅的血尽流在他的道路上……为了不成为父皇那般的人,为了不让李容治这个帝王成为史书上的昏庸之君,他步步为营,极苛待自己……如今,换徐达了么?换徐达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吗?

  他忽地看见书桌上最底下的奏折'伸手取来,正是当日徐达看过的那纳妃折子。

  在她临行前两晚,他用味砂笔在折上写道“不可无一,不可有二”,随即放入原处,等着她耐不住去取。他连着两夜破例在她寝宫留宿到四更,这样的消息会传出去,众臣自是明白他对皇后的心意。

  她那两夜惊喜交加毫不掩饰,令他心里发软到都有些痛了。若是一般夫妻,她又何必障着他刻苛自己?那一晚……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说,三十年后换他陪着她,她是否、是否肯回来?

  掌心一阵刺痛,他这才回神,发现奏折已被他捏得变形了。他再一定睛,发现不知何时御书房内已是一片黑暗,房外灯火通明,没得他旨意,没有人敢进房一步点灯。

  已经天黑了吗?

  “什么时候?”他一开口,竟觉声音粗哑。

  外头立即有人跪下颤声道:“陛下,已经过子时了。”

  子时?他记得下午得知消息的,令天过得极快,转眼就黑了,平日忙得无暇喘息的政事,令天居然被搁置在一旁了。

  “陛下,还未曾用膳呢吃……”

  平日无论再没有食欲,也是要吃的。他本想应声,又转头看自坐在身侧的黑肤美人嫣然笑道:“陛下,傍晚我出宫找到这家海鲜包子店,十分地道,于是替陛下带了一笼。这笼小包我不曾离过身,都在我眼皮下带回的,陛下可以放心一尝……”她咬了一口,笑:“瞧,没事。”

  他眼目有些迷蒙,答道:“好,我吃,我一直想跟你说,以后别再先试毒,你要中毒了,要我……怎么办?你,早点回来吧。”

  袁图说她一世平稳顺畅,自然无事。自然是无事。

  就算如温于意所言,她的平安无事,全是由她身边的人不顾一切地护她,那,鸟桐生尚在,只要乌桐生还活着,徐达就还有半点生机。

  如果连乌桐生也死了,那么……

  “徐达,我等你回来。”

  §第十四章

  ——皇后陛下,皇后陛下……

  持续的呼喊,惊动她的神智。她蜷缩在地,黑脸埋入双膝,长发蜿蜒在地,口不言,鼻间感觉不到呼息,连触感都不见了,唯有听觉存在。

  ——皇后陛下尚在吗?

  ……谁?

  ——皇后陛下!你听得见我说话么?

  那阴阴凉凉的声音若大魏冰泉。李容治曾说,靠近北瑭的大魏国土内有一处地产有冰泉,可有减缓年老之效,她十分向往,可惜这一世为后,没法亲眼目睹了。

  她记得,那时他只是含着笑说着“这也很难说,活到七老八十,说不得咱们就有机会去看了,”七老八十?西玄人寿命可没那么长呢。

  这是谁的声音?有些耳熟。

  ——皇后陛下,可记得我是谁?

  ……谁?会喊她皇后陛下的,多半是大魏人。在大魏里,她没有听过这样阴凉的声音,但在西玄……西玄有一个……当归?

  ——当归?皇后陛下可要说清楚,我叫什么?

  为何你如此惊慌?你确实叫当归,没有错——当她心里这么说着时,浑身遽痛,如火烧如冰浸,她想动却是动弹不得,大红艳火自她眼前烧过,烧得她胸肺几乎炸开的同时,巨幅火焰刹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红花,尽洒落在她赤裸的身躯上。

  好痛!好痛!

  细微的冰泉在她周身浮动,她明明没有眼睛去看,却知周遭所有的动静。真是遗憾啊,没法跟他一块去看大魏冰泉了……

  她不是傻子,早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自从她在丽河杀了人,心里惴惴不安,她曾在大魏的风俗民情书看过,当人死入地府时,大魏地府里的地狱之火翻飞成红花,落在死者身上,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坏,死后那红花落在肤上的地方就有多痛。

  再经历九重宫门后,她心里已有准备,死后会痛上这么一回,说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滚。但即使再痛,也绝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,喊着阳世亲近人的名,只会教那人有着连心之痛,何必呢?

  痛完之后,沿着一路上的红花走,就可再世为人。

  再世为人。

  这一世,谁也没有,只有她一个。

  ——皇后陛下?

  当……

  ——我唤了你许久,皇后陛下,你仔细想想,这当归两字打哪来?你打算归哪呢?

  归哪?她还能归哪?现在她只能跟着红花走,不是吗?何况,当归是他的名,为何百般追问她同一件事?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:陛下可好?

  ——皇后陛下尚念着大魏陛下么?

  可得我的死讯了?

  ——刚得。他已派钱临秀专程亲来,可惜即使钱临秀来了,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。

  是啊……他会难受么?他心里是有她的,自然会有那么点难受,但她想,人的生死就是如此。即使是当日她对头儿之死痛徹心腑,但如今都六年了,说心头上的伤疤没有愈合那是骗人的。

  她把头儿当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,她才如此的痛,但李容治不同,他心里最重要的,不是她。

  不是她。

  以前想起这事时,她心里有些遗憾,但,现在她反而庆幸,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。

  既然他不会如她当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,那她估量这一年内他会再立个后,要不,群臣要李家子孙的摺子可能压垮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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