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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


  比起刚才的震惊,经过一次缓冲的梓爷显得镇定了许多,“意栖,你……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
  “我知道的,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多。我知道四爷同你的关系,我知道我爹是如何背叛了我娘,我知道我娘是如何含恨而终,我知道失去双亲的我是如何艰难地活到十三岁,我知道‘意栖’这个名字背后所藏的深意,我还知道……我还知道我亲生父亲的姓名、长相。”

  他果然……他果然全都知道——这个结果梓爷在心中回味了无数次,可是从意栖嘴里得到这样的证实,他依然觉得揪心的疼。

  “你是……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  半阖着双眸,自始至终意栖没有看梓爷一眼,“这里的人都夸我聪明过人,却不知我的聪慧完全继承于我娘亲,仍不及她。娘亲她出身名门,琴棋书画无一不通,一手好丹青描得下人间万千,怎会画不出她的夫君?即便那个人背叛了她,累她早早谢世,她仍为她的孩子留下了亲生父亲最真实的容颜。”

  意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,将这些年所受的苦,所遭的罪全揉在这简单的几句话里,却说痛了宜幸的心。

  摩挲着他的背,宜幸想要抚平他的伤痛,“好了,意栖,这些事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!”

  “为什么不说?”

  他忍了这么些年,总以为不说心就不会痛,直到如今才发现不去碰触那些伤只会埋得更深,待重见天日的那朝,痛只会更加彻骨。

  “我不叫意栖,小时候,我娘亲都叫我‘阿栖’,我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姓氏……一直没有……直到现在也没有……”

  往事说出口其实很难,握着宜幸的手,意栖便有勇气一路说下去——

  “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娘亲,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爹,偏我没有?为什么小表哥总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?为什么舅舅、舅妈总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娘儿俩?每问一次,娘亲就哭一回,直到……直到娘亲再也没工夫流眼泪。

  “是我的错!全都是我的错——是我再也忍受不了小表哥总骂我是没爹的孩子,所以跟他大打了一架,还把他推进园子里那塘荷叶里。小表哥因此大病了一场,我和娘亲也被赶出了舅舅家。开始的时候还能靠典当娘亲的首饰勉强度日,后来我病了,请了许多大夫,吃了许多药。娘亲身上的首饰一件件没了,最后连头上的玉簪子也变成了木头刻的粗劣货。

  “打从那时起,从来没做过粗重活的娘亲开始白天帮人浆洗衣裳,到了晚上还要替人绣帕子、被子,娘亲累死累活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付房租,房东家的婆子劝娘亲把我卖了,说这样才好改嫁。娘亲说什么也不肯,自己病得爬不起来,还要躺着刺绣,让我卖了换吃的。我想去富人家里做工,娘亲不肯,娘亲说‘你不是男孩子,你本该娇贵得被养在深闺里。’那时候我好恨!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孩子,如果我是男孩子,我就可以赚钱养活娘亲。”

  “你就是从那时候起把自己弄成男童的模样?”

  乍听到“他竟是她”的消息,宜幸毫不惊讶,他的反应倒将意栖骇到了,“你……你早就知道我是……”

  他指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告诉她,“我有我的感觉。”

  “可你从来没问过我。”她的唇角在颤抖,眼中却无半点泪珠。

  “对我来说,你是男是女,是谁的孩子都不重要,我在意的只是你这个人。”他望着她的眼睛,将这些话一点点刻进她的心里。

  宜幸比较好奇的是,“小叔,你知道意栖是……”

  梓爷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,满眼写尽沧桑,“我知道所有的一切,独独不知道,她早就知道我是谁。”

  他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意栖的时候,她已经十三岁。第一眼瞧见她,他们谁也没有说话,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眼前这个失去娘亲,为了活下去,小小年纪就在饭馆里跑堂的孩子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。

  他只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,初看着像是久别重逢,转瞬之间便成了冷若冰霜,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她对他残存的那点亲切感。

  “我说要带她进府做书童,她也没有拒绝,直到那一刻她才表明自己其实是个女儿家。”

  “可你坚持让我以书童的身份进乜家,并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‘意’字——乜家的孩子全都是‘宜’字辈的——可作为书童,我依然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姓氏。”

  梓爷想解释,尽管他苦于言辞,“我不是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,我怕你……我怕你不肯接受我。你娘亲早早去世,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装扮成小厮的模样在酒馆跑堂。我每每想到,心就觉得酸。”

  “所以你想把我带进府,不是以小姐的名义,而是以书童的名义进入乜家?”这就是他的忏悔吗?意栖想想就觉得可笑,“让我道明你的真实心思吧!你把我带进府里,想让我跟宜驭多亲近,又担心宜驭会对我产生有背伦常的感情,所以你特意让我以书童的身份入了乜家。这样我既可以陪伴宜驭左右,又不会跟他产生其他情感,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,却忘了一点——我早就知道宜驭与你的真实关系。”

  梓爷尚且以为,“是宜幸……”

  “不是他,他才不忍心告诉我真相。”

  意栖早就猜测宜幸知道从前的事,可他不说,她也不问,他既然想保护她,她就让他呵护到底。“娘亲过世前告诉我,我的亲生父亲是因为一段不伦之恋,决定和那女的私奔,因此离开了我们娘儿俩——在这之前娘亲从来不肯对我说出这些,她甚至不曾在我面前说过我亲生父亲一句不是,她总盼着若有一天我见到自己的爹,会满怀欣喜,而非憎恨——我到了乜家之后,你将我安排到宜驭处,算算他的年纪,再看你平日里对他的百般疼惜,我不就全明白了吗?”

  “所以,你讨厌宜驭,无论我和宜驭怎么努力,你始终不喜欢他,反倒跟宜幸越发亲近。”梓爷叹道。他早该明白,他早该发现这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,他还自以为可以隐瞒一切。

  往事就回忆到这里,她本不想提的全在今天被摊了开来,目的只有一个。

  “不要让三爷押运银车去江南——梓爷,若你对我娘亲,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歉意;若今生你只能为我做一件事,就是这件吧!当我求你也好,当你偿还亏欠我娘亲的也好,请你换个人押运银车去江南。我生下来就没有爹,十岁没了娘亲,宜幸……宜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,也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牵挂——我要他活着,即便天下的人全都死了,我只要他一人活着。”

  从梓爷那儿回来的一路上,宜幸一直笑一直笑,先是抿着唇浅笑,笑容渐渐扩大,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后,再后来索性仰天长“笑”,爽朗的笑声传遍乜家各个角落。

  “你疯了吗?”意栖掐了他一把,“你再这样笑下去,明天下人们之间就会流传出三爷疯了的消息。”

  “能听到你那样说,别说疯,就是让我看不到明天的日落也无所谓。”她亲口承认不能没有他嗳!这是对他生命最好的奖赏。

  “不许胡说。”她狠狠瞪着他,下一刻她又垂下了脑袋,“虽说我们俩不是断袖分桃,可是……”

  所谓同姓不相亲,更别说是同姓同宗的堂兄妹了,他们根本不可能结成夫妻。

  她的心思他懂,他倒挺乐观的,“说不定咱们根本不是堂兄妹,你忘了府里的那个流言。”

  “你是指梓爷是被抱养的传言?”

  宜幸点点头,像乜家这样的大门大户,空穴来风未必无影,他还是那句话,“我不管你是男是女,是谁的孩子,对我来说,你就是你——你喜欢我叫你意栖,还是‘阿栖’?”

  “意栖吧!我听惯了你叫我‘意栖’,阿栖是只属于我和娘亲的称呼。”那段过往的岁月她深埋进心底,小心翼翼地收着,舍不得碰触。

  目前最让她担心的是,“你觉得梓爷会撤回让你护送银车的决定吗?”

  “就算我押送银车去江南,也会平安回来接你的。”捧起她的脸,他望进她的眼眸深处,“我们可是打算过一辈子的啊!你当然要相信我的能力。”

  “咳!咳!”

  瞧他们亲密的模样,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,迎面而来的宜驭却受不了了,“大白天的,你们两个……唉!”

  宜幸毫不在意地揽上意栖的肩膀,故意放肆给他看,“老四,你是不是嫉妒啊?”

  “嫉妒你个头啊?”宜驭白了他一眼,“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啊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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