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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“还有人会惦念着我是怎么过的吗?”拂景淡淡地开口。不是责怪,没有怨愤,甚至连感叹都算不上,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。

  西陵客不做声了,曾经两家人也是交往甚密。西陵客在西南边陲得点什么异乡他国的好东西都给拂景预留一份,他身上几套衣衫的浮绣,钱袋上的装饰都是她一针一线细细绣出,二人也处得如自家兄妹一般。

  然,自打十多年前,景妃暴毙,大哥战死,西陵家获罪,他忙着转移安置家人,确是将蒙家小女儿拂景忘得很彻底。

  “我以为景妃故去以后,你已出宫嫁了人。”没想到她一直留在宫里,还降做了青衣宫人。这不符合常理啊!

  “当今王上是景妃的亲生子,他怎会让你为宫人呢?”怎么也算是娘家人啊!

  “莫要谈我的事了,你身上这伤……”拂景早就瞥见了他颈项上那道白布缠着的伤口,还沁着血珠子呢!

  他正是为了这事进宫的,找不着遣风问她也是一样,“你知道遣风成了斜日的黑衣人吗?”

  “遣风……我倒是常在斜阳殿里得见,你是来找他的?”

  “你常见遣风?你知他成了斜日的黑衣人?你知道?”西陵客睁大着眼近乎质问,“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黑衣人呢?他是西陵家的人,他怎么可以为先王的女儿当黑衣,再把刀伸向自家人?”

  这话问得拂景心中一跌,静默了片刻她才道:“且不说我没有能力劝他说他,即便有,西陵家的事与我何干?我管那许多做甚?”

  兜头一盆凉水浇在西陵客的头上,若说初见时还未察觉,这话一出已经将他们彼此间十多年划出来的距离表露无疑。

  “遣风怎么会成为今日的遣风,可以告诉我吗?”

  他软趴趴的话反倒说得拂景心软了,沉沉地喘了口气,她抵着额想了想,“阿姐走的那天,先王打算将遣风送出宫……处置,听说是斜日殿下救下了他,将他秘密地送到宫外。两年后先王去世,待一切风平浪静,遣风重回宫中之时就成了斜日殿下的黑衣人。”

  中间的周折内幕,拂景也不是很清楚,半猜半想之后便有了今日的结论。

  这样说倒也对上了西陵客的猜测,可他猜不透的是,即便如此,也没道理让遣风为了主子的命令对自家骨肉同胞痛下杀手——这脖子上让他差点见鬼的伤痕不容他有任何置疑。

  想不通的事再琢磨下去也是白搭,西陵客迎着烛火站到她的身后,“倒是你,怎么会一直留在宫里做了宫人?”

  “着蒙氏拂景留宫为景妃守灵——先王一句话,我这辈子就被定下来了。”拂景讷讷,当年宣旨时的场景如在眼前,宣旨的内官所说的字字句句如在耳旁。

  她夜间辗转难眠之时,那些画面便随心所欲地跳跃到她的面前,折磨着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。直痛得麻木,痛得每想起来那仿佛已是他人的事,才算罢休。

  一日日,一年年就这么煎熬着,熬到当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宫里的老青衣,熬到那个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记这世上也有情爱二字。

  眼见着宫里的青衣放了一批,又进来一批,她的春日已关在宫门之外。

  她出神地想着极力要忘却的事,没留意他的眼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,凝结成一团团的谜。

  “你好傻,景妃去便去了,你留在宫里也是枉然。怎能如此耗费掉自己的一生呢?当今的王上是你外甥,你若向他开口,自然会放你出宫。”

  拂景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,“出不去了,我这辈子是再也出不去了。”

  说是不理的,可在西陵客开口之后,拂景到底还是沉默地转身出门,前往斜阳殿的西隅,为他邀请同流着西陵家血脉的人。

  叩了叩院门,除了遣风,再无人会来开这扇门了。

  开门,四目相对,遣风眼里的是诧异,拂景脸上的是尴尬。虽同在宫中,可他们单独相对的机会却是……零。他心里清楚,自打他以一身黑衣进宫之日算起,她便有意避着他。

  这样站着半晌,他没打算请她进里面说话,她也没打算进去一步。

  “跟我来,有人想见你。”

 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挑着灯笼转身往来路上去,遣风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着。

  她带他进了自己的屋,反手带上门之前说了声:“你们聊吧,我在门口守着,有什么事我便高声招呼你们。”

  门合上了,遣风并不意外在拂景的屋里见着此时本该卧床休养的西陵客。

  “遣风……”

  他才开口便被他拦住了,“让我先说吧!”遣风深吸气极其郑重地道,“自景妃、大伯故去的那一年起,我的命是斜日殿下救的,我这个人、这颗心便全归了她掌管。你只当我自那一年起便被先王杀了,只当这世上压根没有西陵遣风这个人——我只是遣风而已,一个没有姓氏,见不得光的黑衣杀手,殿下的秘器。”

  西陵客猛地起身吼道:“你身上留着西陵家的血,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,这一点是无从改变的。”

  “这世上留着西陵家血脉的不止我一个,可我们都不再是西陵家的人。”遣风意有所指,却未曾明言,“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,注定回不到正确的道路上来。”

  “你有选择,你可以离开王宫,回到我们中间,做回西陵家的人。”在西陵客看来一切竟如此简单,却不明白遣风何以不跨出这一步。

  他们的固执如出一辙,再谈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。遣风最后一次提醒他:“殿下的智慧与魄力绝非一般人可比,你若想集结西陵家的残余势力与之相抗衡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若你当真想为西陵家留下一线血脉,就带着他们隐世,好好过几天清闲日子——今日我不杀你,他日再相见,你若仍一心违抗殿下,我必让西陵家流尽最后一滴血。”

  遣风拉开大门,拂景就坐在台阶上兀自发着呆。他阔步而下,走过她的身旁忽然定住了。

  “当年先王欲杀我的时候,你为什么不为我求情?”

  “有用吗?那个时候,那样情况,我为你求情——有用吗?”

  没有用。

  他很清楚,那样的状况,那样的场面,谁求情也没有用——就连罢月为他求情都不会有结果,殿下只是个例外——然而,当他陷于生死一线的时候,当他哭着喊着求着景姨救救他的时候,她却一言不发、面无表情地瞪着他,那种绝望每想起来他都一身冷汗淋漓。

  他要的不过是一记关怀的眼神而已,那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个希望,她却连这么渺小的希望也吝啬给他。

  “是你带我进宫的,最后一刻也是你让我对这座宫殿彻底绝望。”遣风临走前只丢下了这句苍白的话。

  拂景颓然地跌坐在庭院中央,她没有办法让他明白,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,她等于已经死了。

  真相的残酷足以杀死一个人,一个对爱充满了希望的人。

  夜色中的每个人纠缠于过往刻出的伤痕无力自拔,悄然未见有个人早已在暗处洞察这万变的瞬息。

  遣风抱着满怀的书册去史馆还书,远远地便瞧见门口站着两排平日里跟着斜日殿下的侍卫。从这阵势里看来,约莫殿下也来史馆了。

  他进也不是,退又不是,想了想还是径自走进去,还了书便在一旁跪着。

  斜日正抱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,见他跪在那里反倒不自在起来。她先笑了起来,“同是来看书的,不分尊卑。你起来吧!想看哪卷书拿就是了,只是别拿我手中这卷。”

  “遣风不敢。”

  “起来吧!起来吧!”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上。

  遣风不出声,也不去找书,只在一边静静地候着。良久,斜日的声音自书册后面不紧不慢地飘了出来。

  “见着西陵家的人了?”

  遣风一怔,想想又不觉得吃惊。跟着殿下这些年,她的智慧、胆略和超乎常人的谋划能力,他早已不觉为奇。

  别人下棋,往往超前考虑两三步再着手眼前这一招。殿下布子,是将全盘考虑透彻方才下第一子。谋定而后动,她怕是连结局都考虑清楚了才将手自赤袍中探出。

  西陵客拿着西陵家仅有的血脉跟这样的人斗,结局已然见分晓。

  “殿下,遣风有罪,没有灭了西陵家的余孽,我辜负了殿下的期望。”

  “我只要你探察清楚客乡一伙的身份和实力,你查清了,便行了。不用出手,也还未到出手的时机。”说完这话,她又翻到下一页继续看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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