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于佳 > 长歌一阙 | 上页 下页 |
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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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,暮景萧萧雪袅袅,长空竟有雁哀哀——多年后罢月忆起此景仍拍手称奇。 仍是连天的风雪浸染着寒梅,仍是那株含苞的矮树,仍是树下的那个人。不过是衣衫换了,不过是手中多了一柄弯刀。攥着那卷书册,罢月痴痴地望着不远处披着风雪一心习武的遣风。一套招式练完,收起刀,他显然早已留意到她的存在。 单膝叩地,他照规矩向主子问安:“遣风见过小主。”这一跪与寻常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。 罢月慌忙将他拉起身,拂去他一身的雪,只把他当作初进宫时陪她玩耍的西陵家小爷,“不带这样的,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主仆?当年你进宫时我就是小主,你可没拜过我呢!” 当年是当年,如今是如今——这话掖在遣风心头,已无说出口的必要。 不提从前,罢月只把怀里的书卷塞给他,“那阙长歌……就是我害你一直没看到结局的那阙长歌,我把它补好了、复原了,这些年一直替你收着呢!就想着你再进宫的时候,定要让你看到结局。现在——给你。” 她递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,他怔怔地望着那卷书,恍如隔世。那个坐在腊梅树下,皑皑白雪中看书品茶的日子确已是隔世! 悄然之间变得厚实有力的手握紧弯刀,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去碰那卷书册。 罢月不知他的心思,硬要将书册塞进他的怀里。遣风急了,向后跳开,只是眨眼间他与她已隔数十步之外。 这两年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已在这一跳中告诉她了。 当年那个爱看书爱玩闹的遣风不见了,取而代之是名副其实的黑衣杀手,斜日殿下的秘器。 她望着他喃喃自语:“这书……” “小主收了吧!遣风要练功了,实在无暇看书,多谢小主抬爱。” 说话的工夫他也没闲着,一把弯月刀在手里耍来耍去,他动作之利落看得她是眼花缭乱。他耍得越快,她看得越是心惊肉跳。 按下他的手,若不是遣风反应迅速,刀锋差点伤到她,“小主,您多当心。” 她哪还顾得了自己,一门心思想让他看她留在身边几年的那卷书册,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结局吗?看看吧!看看又花不了多少时间。”见他不收,她又道:“若是你不想看,我直接告诉你结局得了。” “算了吧,小主。”遣风的手停在书卷上,却是阻止她翻开那卷尘封已久的史册,“就像斜日殿下说的那样,别人一旦说了结局便没意思了,再没什么意思了。” 他收起弯刀,与她道了别,这便要离去。 “为什么答应斜日做她的黑衣人?” 他的脚步停在她开口的那一刻,没有回身,连他自己都在回忆当初答应斜日殿下时的心境—— 生还是死,你选择吧! ……我要活!我要活着,我不能死。 即使失去从前所有的尊贵、荣华、地位、身份、权力,甚至失去西陵这个姓氏? ……是,我要活,西陵家必须有一个人活下去,得为整个西陵家族活得明白。 错!西陵家族无人可留,留下来的只会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杀手——遣风——你还愿意活着吗? 我……我不知道。 要我说你得活——有时候活着不是享福而是受罪,谁的罪过谁去受,西陵家族的罪过该由你去受,这是你亏欠他们的。 斜日殿下的话让他选择活着受罪,不为了偿还罪过,只为了弄清一个真相。几年来,真相的面目渐渐变得清晰可辨,可他却活得越来越麻木了。 麻木到想忘记自己的姓氏和曾有过的尊贵身份,否则他会疯的……他会疯的…… 他不想记起的事,偏罢月小主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提及。他想逃避那一切,包括她。 无法解释的事窝藏在心底,遣风决然而去。 雪卷着梅花簌簌而下,漫天扑鼻的香气沁入心田却是冷的。 冷极了——罢月瑟缩着身子,将那卷书册塞入怀里,只有那里还暖和些。 沧江九年,三月十二,宜斋醮祈福,忌医疾。 斜日又派遣风出宫了,罢月见斜阳殿偏殿西隅无人,便猜到了。所以虽然九斤半推说不知道遣风去了哪里,她还是猜出了大概。 自几年前遣风二度进宫,除了蜗居在斜阳殿西隅,他从不随便游走于宫中其他地方,兀自歪在一方小院里练功,除了练功还是练功。 她常常来找他解闷,不管他愿意不愿意。倒不是为他解闷,实在是自己窝在宫里烦了腻了,想找人说说话。 母妃已故,王兄常年犯头痛病,斜日忙于理政。眼前满屋子青衣宫人晃着荡着,她却不知道该和谁说话才好。 偌大的宫殿,他是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——虽然总是她在说,他只是负责听着。 他不在的日子,她便在他房里等着,等着他回来。偶尔她会害怕他回来,因为…… “你又伤了。” 即使他再怎么遮掩,也掩饰不了那一身至今未干的血渍。 猜到她会在房中等他,他本不想在伤势未痊愈时回来的,只是殿下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,他只得回宫,只得面对她满目的惊慌。 瞬间的激动过后,罢月熟练地从内室取出药包,以同样熟练的手法帮他包扎伤口。 “疼吗?” 他摇摇头,咬着牙没吭声。这几年更要命的伤他都挨过,这点皮肉之痛早已算不得什么了。 可那深可见骨的血肉却刺痛了罢月的眼,她替他包好伤口,起身欲走。他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动作,连忙从身后拉住了她,“别去。” 他又知道!他又知道她想做什么。 “这几年,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,哪一处不是为她受的?够了!就算她曾救过你,这些年你为她卖掉了这么多条命,也偿还得够多了。” “话不是这样说的。”遣风有着自己的固执,“我既然答应了做殿下的黑衣,这辈子的命就已卖给她。” “偏执!”她大斥。 斥就斥吧!性情使然,他不可能一时间变了脾气,那便不是他遣风了。 这点她深知,也不再多加纠缠。拨开他的手,她甜笑着告诉他:“放心吧!我不去找你的主子,我去医馆给你寻几味草药煎了汤你热热地喝下睡了,保证明天一觉醒来药到病除。” 不知是她的喜悦感染了他,还是回到宫中属于他自个儿的小院让他心情放松了许多,遣风竟露出难得的笑容来,“你不找医官,就这么给我抓药,万一我没死在外头,反倒死在你手里可怎么好啊?” 扮了个鬼脸,她装出一副小鬼相,“是啊是啊,我这个庸医专门药死你这种笨蛋。本来也是,像你这么笨的人活在世上横竖也是会笨死的,还不如让我这个庸医练练手,药死你拉倒,省得便宜了别人。” 话是这么说,玩笑是这样开的。可这几年他每每浴血而归,她又是包扎又是煎药,几年锻炼下来,她这个王女做得倒不如医女来得出色。 出了他的小院,罢月脸上的轻松嬉笑浑然不见,隐藏的怒气渐渐显现,她径自朝斜阳殿的正宫而去。 “起开——” “小主,小主!小主,缓步,请容九斤半向殿下禀报,再觐见不迟。” 九斤半一路跪求,却求不来罢月停下脚步。她疾步闯进正宫,斜日正歪在摇椅里迷瞪,泄了一室的春光就铺在她的脚下。 同是赤袍加身,本为一母所生,一个贵为殿下,一个仍是小主。她可以左右遣风的生死,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浑身是伤。 罢月不要这样的区别。 “你又派他出宫了!”她的质问掷地有声,恨不能变幻为一把利刃戳进斜日的心坎。 斜日实在懒得再同她理论,解释了多少回,她已不想再围绕同一问题争论不休,“他的身份在那里,你要看着不乐意,你让他做你的夫君,我定不再派他出去执行任务。” “我在跟你说正经话,你又同我扯这些无聊事。”她满面的红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女儿家家的娇羞。 “怎么是无聊事呢?” 斜日的表情看着认真极了,“他是黑衣,已定的身份。想要回归银衣仕族的地位,按照革嫫惯例,除非他能立惊天动地的大功,否则此生不可能再恢复身份。可黑衣人见不得光的身份让他压根不可能成大功立大业,算下来就只剩与贵族联姻这一遭了。整个革嫫上下的贵族,你掰着指头算算,把心拎清了想想,除了你还可能有第二人愿意与黑衣成婚吗?” 赤袍小主嫁黑衣杀手——这还不叫笑话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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