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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


  她愈说声势愈弱,不是她口拙胆怯,而是他的表情,那拧得更深的眉毛,那瞪得更强烈的眼神,都让她接不下去。果然,他的话如雷般,由胸腔直直滚落到她面前说:“你早知道?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上一回你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,认定我是可恶的大骗子,是什么让你改变?你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,又道歉又主动送钱的,我不能不怀疑,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一招玩弄人的手段呢?”

  再一次的,她又受到曲解,而且这回她连自尊都奉上了,他还硬生生地踩过去。珣美由头冷到脚底,再顾不了什么坦荡澄净的心,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。

  在愤怒涨到顶点,她大吼出声说:“唐季襄,你太过份了,我都降格道歉了,你还要怎么样呢?想想你自己,难道你就没有误解过我吗?说我是段允昌的女儿,其质必败、其心必恶;又说我是宠坏的千金小姐,愚昧无知的女学生,总是奚落我、嘲弄我,拿我当笑话。其实你什么都不懂,只是目中无人的大浑蛋……”

  珣美骂到嗓子沙哑,还带着哽咽。季襄一下子被震慑住了,由着女人如此彻头彻尾地怒斥,还是生平第一遭。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、委屈的语调、泛红的小脸,内心一片空白,连自己方才的怒火都消失无形了。

  珣美抚抚急跳的心,又继续骂:“告诉你,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怀疑,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!但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,因为你那张脸,真的变成全世界最讨人厌的面孔了!”

  她说完,就提起地上的木桶,往孤儿院走,仿佛受不了再看他一眼。

  “珣美!”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挡。

  “你还要做什么?”她狠狠地说,木桶用力甩向他。

  “珣美,对不起,是我太冲动了!”他拦住木桶说。

  “你又对不起什么?是你误解我是败絮其内的千金小姐,还是你误解了我不再误解你的误解……”珣美猛地去咬到舌头,她的话全撞在一块,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。

  趁着她的怔愣及困窘,季襄连忙说:“你瞧,我们之间实在太混乱了,总是误会中又有误会,扰了我们彼此都无法冷静思考,所以才胡言乱语一通。珣美,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,还有以前不该说的,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呢?”

  珣美瞪着他,还感觉到方过的急风骤雨,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。然后他的诚挚态度及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散化了她的愤恨,虽还有几分怨气,她仍开口说:“所以我才道歉,想解开这重重的乱麻呀!而这些钱是我爹给我的,交给你做统一革命的事,不是最恰当吗?”

  这不是他想要讨论的事,但不失是一个起头。他关心地问:“可是你呢?你自己有钱用吗?”

  “这你就不必担心了,我比你想像中的独立。瞧,我身无分文地从报社出来,不是活得很好吗?”她说。

  “你好,我可不好。”季襄想也不想地说:“自从你不告而别后,我和建荣、黄康四处寻人,一会儿害怕你流落街头,一会儿以为你被人拐骗,我们连巡捕房的女尸都去认了。”

  “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吗?”她仰着脸问:“还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?”

  “珣美,我们不是说好,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吗?你刚刚才讲,我不是会利用你的那种人;而我相信,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的!”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。

  “好嘛!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怀疑了。”她说。

  季襄仍不太放心,他为她费过太多心神,所以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解释,“或许我最初的态度是很糟糕,但珣美,我是诚心地要带你离开富塘镇,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够独立自主,一切平安。”

  “这也是为什么你留我在报社的原因吗?”珣美问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点。

  “你不晓得,在上海车站你把金银手饰一股脑儿塞给我时,样子有多天真。我想,我不暂时收留你,你恐怕活不过两天。”季襄说。

  “我才不天真,事实证明,没有你,我也活得好好的!”珣美微笑地说。

  看她脸上得意的表情,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升起。他从不是老师,也不再是英雄,她真的不需要他了,他在她的心头是否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了呢?

  “是的,你并不天真。”他尽量掩饰声音里的怅惘,换一种想接近她的方法说:“如果你现在想回来参加我们爱国救国的组织,我们非常欢迎。”

  “不,我不回去了。”珣美迟疑了一会儿说。

 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,如攀崖的最后一根绳子断了,内在的冲击超过想像。他只能问: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你们那种紧张危险的生活。”她说:“反正爱国救国的方式有很多种嘛!我的志愿就是教育,中国有太多文盲,有太多战乱下的孤儿,都是我想帮助的人。你是用笔杆枪杆救国,我用社会改革来救国,虽然没有你们快速,但也是建国的百年大计,不是吗?”

  珣美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没说,那就是陈若萍。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位女主人,报社也一样。陈若萍向来都是排斥她的,再回去,还不是做那些琐碎的工作?她自认有更强的能力,不必委屈,更不必为了讨好季襄,改变自己。

  一群鸟雀扑扑飞过,投下细乱的影子。

  季襄沉默了好一会儿,努力消化珣美的话,最后才用赞赏的语调说:“很好,我是前锋,你是后卫,我们仍是站在同一条阵线。”

  这时,有两个四、五岁的女娃跑来,似乎在争执一件东西,哭着向珣美告状。

  珣美蹲下来,很有耐心地排解纠纷,那口吻,那神情,都是他不曾见过的。仿佛她已不再是那十九岁稚气的少女,而一下成熟许多。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吗?

  “你们乖乖不要吵,段阿姨赶明儿带你们去看放河灯。”她替她们擦泪说。

  季襄看得入迷,差点没听见珣美说的话。

  “我非进去不可了!”她说:“你不会再拒绝收我的钱了吧?”

  “哦!我替南方政府谢谢你。”他忙回答。

  “这是应该的!”珣美说完,就领着小女孩,提起水桶,向他挥一挥手,走回孤儿院。

  季襄慢慢转身,踏过草坪,心理想,就这样了吗?

 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决,却也分成两条不交会的轨道吗?

  骑上自行车,他仍频频回首,那灰石墙的孤儿院,砖红的敦堂,在林间忽隐忽现,现成一股拉回他的力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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