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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


  他立刻翻下身来,大量冷空气漫进,他气急地说:"你这傻瓜!给了我还嫁给别人,姓彭的发现怎么办?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辈子过不去吗?"

  "你不也要毁自己的一辈子吗?"因为冷,她拉住被子围着,见他背对着她如此僵硬,悲伤说:"也许我是怪、是坏……爱你又不肯嫁你,嫁别人又不知耻要跟你,等于背叛爱人又背叛丈夫,但这就是我,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……"

  那样横冲直撞、任性飘飞,教人无可奈何的小柳絮……承熙忽然有个感觉,他并不会真正失去她,有一天小柳絮仍会回来,如果他筑的天地够大的话。

  他回过头,神情已然平静,只剩疼惜说:"你就背叛我吧,不要背叛姓彭的,他毕竟不了解你。"

  涵娟一阵难抑的激动,此生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。

  "谢谢你,谢谢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。"她说。

  "苦行?"他苦笑说:"我们要修什么呢?"

  他们各自穿上衣服,并肩躺在月光中,许久不语。

  外面有嘈杂声,看戏的人回来了,把关的承英说:"大哥睡了,别去吵他。"

  喧闹一会儿夜又静下。土厝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,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,他们是两个飘流的人,在迷茫月河中,一直都是。

  夜半无人私语时,他们什么都谈,包括章立珊、彭宪征、纽约和"普裕"。这就是人生,所绘制的蓝图,有的能实现,有的只能留在梦里。

  年轻的我们,都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,不管多一意孤行,更不计较会付出多大的代价,天真的以为未来都能偿付。

  天亮前,因为疲累而合一会眼,直到必需离去。

  他们偷偷摸摸出了土厝,惟有来福相送,但它走几步又趴倒。

  "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。"承熙伤感地说。

 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。据说狗有狼的血统,在临终前都有回归山林的本能,她在它耳旁说话,出口的却是哽咽,一生一死,同样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!

  承熙在身后环住他们,胸膛起伏着,生离死别已是命定,悲不能抑。

  手牵着手绕过小山道,准备到镇上赶第一班公车。

  天色由蒙黑到澄明,对大多数人平常的一天,却是他们各奔前程的日子。

  小镇方苏醒,公车站已聚着学生和小贩。

  "熙,把我缩在一个小角落,其他给章立珊和'普裕',你会成功的。"交代过无数次的话,涵娟仍忍不住哭泣。

  他缠握她的手,一指一节功着,紧紧不放。

  公车来了,涵娟最后一个上车,他在车外。这很像当年他们去牯岭街买书的情形,票钱不够,他必需用双脚跑着追赶他。

  "熙,我爱你!熙,加油!"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,哭声飘了好久好久,似不愿散去的魂。

  他追了不知有多长的一段路,早无人无车了,还在傻傻地跑。

  "我会……等你。"他几乎气绝地说。

  不想回土厝,他继续往山下走。涵娟说苦行,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,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劫难,再修得自己的道,总有七七四十九关跋涉,人生可如朝露短暂,也可如永恒绵长,全在一心。

  四个小时后淅沥沥下起雨来,他走过产业道路,跨过溪潭,穿过城镇,有开车的好心人要载他都被拒绝。

  衣裤头发都湿掉,鞋底有积水声,他专注于履步中的痛楚。蓦地,身后有嘎轧的煞车声,引得他回头,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金龟车,不按规则地横停在路中央。

  车门开启,一身粉紫洋装的章立珊奔过来,大叫:"真的是你!怎么这样狼狈?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!"

  猛然乍见,发丝沾雨的她竟也有几分涵娟的味道,只是涵娟不曾穿过如此昂贵的衣裳,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。

  该掉头而去吗?掉头离开"普裕"?但……涵娟若努力达成梦想,而他自暴自弃庸碌一生,又如何能再见?

  不能并驾,至少还能齐驱,各在地球的两端……

 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。章立珊也是好的,从不嫌弃他家贫,依然爱他,涵娟说光这一点就比她好上许多倍。既然如此,他就照做吧,反正失去涵娟,最重要的一部分死了,很多事就再也没有差别了。

  于是面对那爱慕崇拜的眼光,他话很流畅地说出来:"我们回台北吧。"

  "早该回来了,我爸没有你,一天都坐立难安呢,连我哥都要不如你了。"章立珊热切地说。

  承熙随她走到车旁,并要求开车。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闪避,口吻还有几分不容拒绝的专横,那神情,就仿佛打篮球时预备回转长射的必胜模样。

  拨云见口,沉闷了许久,偶像的潇洒魅力终于重现,这才是她记得的承熙,她在日本念念不忘、一心想要的男人。章立珊立刻笑得两眼明灿,将钥匙交出去。

  方向盘用力一旋,车子刺耳地转了一百八十度,在路人侧目中,高速消失在路的尽头,银铃似的笑声久久回荡。

  雨仍持续下着,洗得山峦更加青翠盈绿,闪着光采。

  这初夏时分,等雨停止时,天就要炎热起来,然后又是一个新的季节开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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