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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六


  她哑口了,准备好的话全碍塞,勉强成句:"……我受不了你一辈子贫贱,我不许你被埋没,你只许成功……"

  他猛地推开她说:"哈!到头来还是为你自己,你害怕和我做贫贱夫妻,所以早就想找有钱人嫁了。那么,爱情呢?我不信你爱那个姓彭的!"

  "贫贱夫妻百事哀,我是怕,怕到时连爱情也没有了。"她悲伤说。

  她哀绝的表情揪着承熙的心。想起从前她为章立纯要换位子时的固执,因为他不升学时说的"gone with thewind",他不肯读大学时她希望"世上没有承熙",然后是她为他而无法出国时的涣散恍惚……

  原是他自己无能,又有什么资格留她呢?

  "告诉我,你爱那姓彭的吗?"他问,以被击溃的声调。

  她摇摇头,流着泪说:"熙,爱情是你,面包是他……

  我选择了而包;同样的,我希望你娶章立珊,她是爱你的……"

  他拒绝再听,突兀地转身离开,只有脚步一声比一声沉重,表达着他的心情。

  四周变安静了,没有枪弹尸骸,怎么觉得像战后的废墟呢?涵娟不敢相信自己说了,这样对待承熙和他们的爱情,是残忍的杀手吗?

  不!承熙,终究会体谅会明白的,她真需要他的"合作",否则她无法完成属于他们两个人一生中最大的计划。

  她又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,才慢慢收拾烛火踏出公寓。

  漆暗处,突然一个黑影闪出,把涵娟撞向墙壁,她头猛击一下,痛楚及昏眩由脑中央向四周如波扩散,倾跌站不住脚时,那人又侵入她的唇舌,粗暴着吻她。闻到那熟悉的味道,波淹成大浪,她全身瘫软在他的手脚间。

  愤怒的声音响起,几乎咬到她的耳朵:"我不服气!为什么你跟我就不会成功?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吗?人家说真正的爱情是同甘共苦,你为何不肯和我吃苦?是因为不曾爱过我,或正如我小阿姨说的,你是嫌贫爱富,看高不看低的人?"

  "我好难受……"因他的摇晃,涵娟觉得心胃翻扰,人扯散得话都说不出。

  他持续着暴戾阴森:"一个男人被至爱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觉,你知道吗?你明知你对我多重要,为何要做这种事?你刚才每句话,就如拿钉捶敲进我的血肉骨髓里,为何不问问我的想法?叫我来就来,去就去,我就那么窝囊被你操纵一生吗?!"

  不,不要恨!涵娟用尽全力忍痛说:"不要诬赖我!我若不爱你嫌弃你,怎会跟你那么多年?为你,我不看别的追求者一眼;为你,我照顾你父母弟妹,放弃月河彩虹梦,我付出还不够多吗?我头好痛,好累好累,再撑不下去了……"

  "我该感谢是不是?"他仍是狂怒:"或许你当初就不该理我,没有我们,就没有痛苦!升什么学呢?还不如当我自己的小工人,也不必你的付出牺牲……"

  "熙……"她再也说不出听不见了,因为他一放手,她就昏厥倒地。

  "娟……"他叫着。

  黑暗只是一瞬间,很快的她又感觉到漩涡似的翻转,身体向地心下坠,手不禁在空中乱抓着说:"……救我,我得起来……我不要死,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死,也不要像妈妈得脑癌死……我要活下去,熙,我要活下去……"

  她耳膜里都是自己的哭声,呜呜呜,惧怕又无助的,挣扎着不知有多久。

  当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时,承熙坐在楼梯间,紧紧抱住她.满红丝的眸子里都是泪,形容狼狈但已恢复成原来的承熙,不再是方才那地狱来的复仇使者。

  她抬起无力的手轻触他的脸:"熙,不要恨,我们最亲最亲,不能恨呀!"

  "亲得就像连体婴吗?分割痛,不分割也痛……"他仍有哭过的哽咽:"为什么?你尽可以去美国念书,去多久都没有关系,为什么要用嫁人的方式?根本没有必要……"

  "我嫁人,你才会死心呀。"她说:"我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,但我也不能留下你,我怕你在原地等我。熙,你也必需走,娶章立珊跟着'普裕'走,那是你最好的机会呀!"

  "为什么迫不及待走?我就偏爱这里,这里有我们的童年少年,有我们最美好的岁月,每个角落都有你,我不嫌它脏、乱、贫、贱,它是我们的家。"他说。

  她摇摇头,慢慢的,用仅余的力气说:"我来讲个故事。"

  然后她以缘尽交代前生的口吻,诉说五岁在内巷找他不着头痛初犯,考托福申请学校又放弃的种种……

  最后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。

  承熙并没有讶异,涵娟自幼行事想法总与众不同,有个离奇的身世也不意外。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,她才是那个谪世的公主,既不能帮助她,就必需放开她,将她让给另一个有能力的男人,不是吗?

  他开始锥心地体会到,涵娟想将他推给章立珊的那种煎熬感觉了……

  靠墙而坐,承熙缓缓问起彭宪征,表面如父兄的关怀,内里却如一把刀,一条痕又一条痕,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,细细地在心版上刺凿刻镂。

  问题是,要如何挨住那惨嚎的痛和不断渗出的血呢?

 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园里。莹白的光静悄悄的,穿过树梢,笼罩在山腰的土厝,一脉斜辉人牖,轻触到墙角剥落的红砖时,竟像血。

  流不完的血

 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烟白中,新烟仍不断由胡渣恣生的嘴里吐出来。十年悲喜交缠的爱人,选择嫁给别人,他还得深深祝福,是哪一种凌迟呢?

  他将吸半截的香烟拿直,小小的火红明灭着,瞄着一团土黄丢过去,土黄却一动也不动。是来福,已很老很老的来福,走失几次,重病几次,现在到山上等死。

  "你真的不痛吗?"狗的长毛有些黑焦,他伸手取回烟说:"看你是不想活了,不如我们到后山挖个洞一起埋进去,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车撞上去,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呢?"

  来福右耳歪一下。

  "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她吗?她送来作业和太妃糖,怕你怕得要命,样子实在好可爱……"一波痛又来,他大大吐一口烟:"谁相信她会这么做呢?她不只是爱人,还是灵魂生命……听不懂是不是?没关系,我几乎怀疑把我第一张天使卡片丢到花圃踩的是她,不是李蕾,尽管她否认说不记得了。"

 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谈话后,他们又碰过几次面.有时曼玲也在场,总是争执、辩论和眼泪,涵娟一次比一次强硬,承熙一次比一次绝望。直到亲眼见彭宪征来接她的豪华轿车,才真正感到十年爱情已扬灰,不值一弹。

  来福左耳微竖,门被推开,玉雪探个头说:"你真不和我们到镇上听歌仔戏吗?"

  他没有反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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