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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


 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,不但工作丢掉,债主也常上门,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。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,为保住职位,只有叫个子够高的承熙顶替去扫马路,所以他那阵子才常迟到。

  好在有涵娟的帮忙,她不止一次借他抄考卷和作业,让他免挨棍子外,成绩又不致落到十名之后。有一回他忍不住问:"这样好吗?"

  "你是班长。"她简单回答。

  涵娟不是嘻嘻哈哈的人,外表严肃,话也不多,只要出口都是雷霆万钧;若问班上男生最怕的女生,大半都指伍涵娟。

  一句"你是班长"振奋了承熙的心,他不再为人前风光人后愁虑而沮丧,不再为家庭重担而失了志气,反而更努力拼初中联考。

  可惜后来几件事,又使他们的关系蒙晦下去。

  先是一个清晨,承熙穿着清洁队员的制服扫马路时,被涵娟撞见,两人当场愣住,她没打招呼地先转身离开。他向不以凭劳力赚钱为耻,但涵娟的态度让他非常难过。她是不屑认他这个同学吗?

  隔一阵子是章立纯惹的祸。说她生日,硬拿个奶油蛋糕到他桌上来庆祝,还来不及拒绝时,香味就引了一堆人。承熙爱朋友,不愿扫大家的兴,这热闹的一吃一唱,占据位子及上课时间,直到老师来才解散。

  接着他发现涵娟自调座位,隔壁的新邻居是自称喜欢他的女生之一——

  他第一个反应是涵娟生气了,不告而别是一种惩罚。那天望着前几排她端坐的背影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滋味。

  放学后范老师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,直接问涵娟为什么换位子。

  "叶承熙外务太多,同学来来去去,打扰我念书。"

  她面无表情说。

  "今天是个例外,以后不会了。"承熙赶紧说。

  "考期快到了,你也确实要收敛一些。"范老师轮流看两人又说:"伍涵娟,你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吧。"

  "我不要!"她说。

  语气之冲,其他两人都有些意外。范老师说:"你必需回去。"

  "我喜欢现在的位子,可以更专心课业,我不要回去。"她仍然抗命。

  "不行!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高兴坐哪就坐哪,岂不全班大乱?你不可以树立坏榜样!"范老师不悦说。

  涵娟紧抿着唇,明显的不肯服从。承熙忍不住说:"老师,你就随她吧。"

  "胡闹!胡闹!"范老师叠声说两次,表示他真气上火了,"我永远搞不清楚你们两个,班长和副班长自己先窝里反,全班哪会有好的战斗精神?伍涵娟立刻给我回到原位,否则以后大家都站着上课!"

  涵娟被迫再与他同桌,但两人先前那段"作弊"

  的默契已消失。承熙其实和范老师一样不懂,事情有那么严重吗?只能这么下结论,涵娟眼里终究是没有他的。

  他还是顺利地毕业和考完初中。

  放榜出来了,先是欢乐后是忧愁,像感冒般、下高烧一下退烧,扰得人十分痛苦。在与母亲几次长谈后,认为这书念上去没完没了,承熙身为长子,下面尚有四个弟妹,必需为家庭着想。

  于是他做了决定,跟着隔壁的阿发到铁工厂。那是个黑洞洞、半颓圯的地方,到处钢条堆积,充满焊接的火花和焦味。白天他弯腰打铁到双手膝盖肿裂;晚上则和几个学徒工爬到天花板阁楼,与蟑螂老鼠共眠。

  一个月后他首次休假回家,人变得又黑又瘦,完全失去了神采。恰好朱老师和范老师来访,极力说服叶家父母,让优秀的承熙能继续升学。

  谈到最后朱老师说:"人家伍涵娟考上市女中,她爸爸可高兴了,说作牛作马也要栽培女儿上大学哩。"

  涵娟当气质优雅的大学生,而他一生在铁工厂?承熙突然有种无望的窒息感,喑哑地开口: "我要升学,我会想办法自己赚学费。"

  那不甘愿的心重新塑造了他的命运,他不希望将来在涵娟的眼里,他只是浑身铁渣锈味的工人而已。

  果真如此,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?

  十来岁的男孩还单纯懵懂,许多年后才悟出瞬间.缘起,那心情写着:

  即使注定此生分离,也不要大早全心与你同行
  愈久愈好,愈久愈好……
  直到今生缘分已尽

  中段市场下午人潮已稀,恶臭更无阻地蒸散,引来苍蝇嗡嗡叫。承熙满身大汗地停车,看几个店东正用大水管冲地,便接手过来淋个痛快。

  "怎么了?掉到大圳啦?"雇用他的余宾说。

  余宾是曼玲的父亲,胖胖的山东汉,大陆来台后以退伍金开个面铺,加上太太会裁缝,在中段算是宽裕人家。他那送去军校的长子不爱读书,所以特别欣赏聪明上进的承熙,假期里就让这孩子来打杂赚学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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